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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苏雪林·散文集-第5部分

小说: 苏雪林·散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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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难死了我。因鹰牌罐头炼乳,那时食品店虽已有售,一般却视为珍品,普通人家的婴儿都
享受不到,又何况于猫犬?

    猫儿原是聪慧动物,失母幼猫便会将它们的保护人当作母亲看待。它们好像视我为同类
——一只不长毛的大猫——一举一动都模仿着我,有如儿童之模仿大人。我将走出庭院,它
们便踊跃前趋,在我那亲手布置的小园里和我扑蝴蝶、衔落花,团团争逐着捉迷藏,玩得兴
高采烈。我一进屋子,它们也都蜂涌跟着进来,决不肯在外逗留分秒。我虽没有公冶长的能
耐,通晓禽言兽语,但猫儿与我精神上的冥合潜通,却胜于言语十倍。它伸出小头在你脚颈
摩擦,是表示巴结;它在你面前打滚,是表示撒娇;当你拥猫于怀,它仰头注视你良久,忽
然一跳而起,一掌向你脸上扑来,冷不防会吓你一跳。但你无须担心猫爪会抓破你的脸,或
伤了你的眼睛。那爪儿是藏锋的,比什么大书法家还藏得好,又非常准确。猫儿好像知道
“灵魂之窗”对于人的宝贵,从来不会扑到你的眼睛上。总之,那一掌扑来时形势虽猛,到
你脸上时却轻,轻得有如情人温柔的摩抚。每只猫儿都会这样同主人玩,都玩得这么美妙。
它们虽每事模仿着我,这些事却都是“无师自通”的,连我想模仿它们也惭愧做不到。大概
这便是所谓生物的本能。听说某心理学家主张推翻“本能”代以“学习”,唯物论者当然要
热烈赞同,我却要根据幼时与小猫相处的经验,坚决反对!

    当我偶然不在后院,婢女们打了我的猫。我回来时,那只猫儿会走到我面前,竖起尾
巴,不断呜呜地叫,好像受了大委屈似的。我便知道它准挨了谁的扫帚把了。追究起来,果
然不错。大家都很诧异,说我的猫会“告状”,从此相戒不敢再在背后虐待我的猫。

    这一群可爱的小动物,白昼固不能离我片刻,晚间睡觉也要和我共榻。又不肯睡在脚
后,一个个都要巴在我的枕边,柔软的茸毛,在我颈脖间擦着,撩得我发痒难受;它们细细
的猫须,偶然通入我鼻孔,往往教我从梦中大嚏而醒。可是,我从来没有嫌厌过它们,对它
们宣布“卧榻之畔,岂容酣睡”,而将它们驱出寝室以外。

    猫儿长大到三四个月,长辈们说只留一只便够,其余都该送人,我当然无权阻止,富于
男性从来不哭的我,为了爱猫的别离,不知洒了多少悲痛的眼泪!

    我说自己幼时颇似男孩,那也不尽然,像上述与小猫盘桓的情况,不正是女孩儿们的事
吗?此外我又曾非常热心地玩过一阵“洋囝囝”。于今回忆,这才是最不含糊的女孩天性的
流露。

    所谓洋囝囝便是外国输入的玩偶,在当时这类玩偶也是奢侈品,街上买不到,只女传教
士们带来几个当礼物送人。我祖母便曾由女教士处接受过几个。她视同拱璧,深锁橱中,有
贵客来才取出共同展玩一次,我们小孩可怜连摸一下都不被允许。

    有一位婶娘不知从什么旧货摊花一二百文钱买到一个洋囝囝,脸孔和手足均属磁制,一
双蓝眼可以开阖,瞳孔可以很清楚地反映出瞳人,面貌十分秀美而富生气,比之现在布制
的、赛璐珞制的,精致多多。只可惜,脑壳已碎,衣服污损,像个小乞丐的模样。婶娘本说
要替它打扮,一直没有工夫。我每天到那婶娘屋里,抱着玩弄,再也舍不得离开,搞得她百
事皆废,她实在受不住了,一天对我说:“小鬼,你爱这洋囝囝便拿去吧,别再像只苍蝇,
一面嗡嗡地哼,一面绕着粪桶飞舞,你教我厌烦死了!”我抱回那个洋囝囝,用棉花蘸着水
将它的头脸手足擦洗干净,半碎的脑壳用硬纸衬起,头发又乱又脏,无法收拾,爽性剪短,
使它由女孩变成男孩。向姊姊讨了点零绸碎布,替它做了几件衣服。从来不拈针引线的人,
为了热爱洋囝囝,居然学起缝纫来。家人皆以为奇,佣妇婢女更嬉笑地向外传述:“二孙小
姐今日也拿针了!”当时县署里若发行小型报纸,我想这件事一定被当作“头条新闻”来报
道的。我替洋囝囝做衣服不算,还替它做了一张小床,床上铺设着我亲自缝制的小棉被,小
枕头。可惜限于材料无法替它做帐子。姊姊取笑说,晚上蚊子多,叮了你的囝囝怎办?我虽
不大懂事,也知蚊喙虽然锋利,却叮不动囝囝的磁脸,但为着过份的爱护,只有带着囝囝在
自己床上睡。

    我又曾发过一阵绘画狂,此事曾在他文述及,现无庸重复。

    现在回想儿童时代之足称为黄金者,大概除了前述无忧虑之外,便是兴趣的浓厚。儿童
任作何事,皆竭尽整个心灵以赴,大人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儿童可以做得兴味淋漓。大人
觉得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儿童则看得比整个宇宙还大。从前梁任公先生曾说:“我是个主张
趣味主义的人,倘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含的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
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一个零了。”其实何止任公先生,任何人也是如此的。人之所以能
在这无边苦海一般世界生活着,还不是为了有“趣味”的支持和引诱。趣味虽有雅俗大小之
不同,其为人类生存原动力则一。儿童时代玩耍是趣味,青年则恋爱,中年则事功名誉,老
来万事看成雪淡,似乎趣味也消灭了。但老年人也有老年人认为趣味之事,否则他们又怎样
能安度余年呢?

    二哑子伯伯的“古听”

    倘问我儿童时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物,哑子伯伯会最先涌现于我的心版。这个人曾在
我那名曰“黄金”其实“黑铁”的儿童时代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曾带给我们很大的欢
乐,曾启发了我个人很多的幻想,也培植了我爱好民间传说的兴趣。而且想不到她的话有些
地方竟和我后来的学术研究有关。哑子伯伯并不哑,哑子之名不知何所取义。据她自己说,
幼时患病,曾有二三年不能说话,大家都说她哑了,后来她又会说话了,因为哑子二字叫开
了缘故,竟不曾更正。乡下女孩子不值钱,阿猫阿狗随人乱叫,哑子之名不见得比猫狗更低
贱,只好听其自然了。她是女性,何以我们又称她为伯伯呢?原来她在宗族辈份里属于我们
的伯母一辈。伯伯是我们小孩对她的昵称。遵照我们家乡习惯,对疏远些的长辈为表示亲热
爱戴,往往颠倒阴阳,将女作男。这位哑子伯母听我们喊她伯伯,非常高兴,说道:“我只
恨前世不修,今生成了女人,你们这样叫我,也许托你们的福,来生投胎做个男人吧。”旧
时代女人在社会上毫无地位,处处吃亏。生为女身,便认为前世罪孽所致。你看连满清西太
后那样如帝如天,享尽了世上的荣华富贵,还要她承继的儿子光绪皇帝喊她做“亲爸爸”,
希望来世转身为男,又何况于乡村贫妇呢?

    哑子伯伯原在我们故乡太平县乡下地名“岭下”一个村角居住,二十来岁上死了丈夫,
帮人做些零工度日,因为她太穷,族里没人肯将儿子过继给她,孤零零地独自守着一间破
屋,没有零工可做时,便搓点麻索卖给人去“纳鞋底”。后因乡间连岁歉收,人家零工都省
下不雇,她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想起我祖父在浙江兰溪县当县官,便投奔来到我们的家。她
自述由我们“岭下”的乡村,走旱路由衢州入浙境,那一段行程倒是很悲壮的。这十几天的
旱路,轿儿车儿可以不坐,饭总要吃,店总要歇的吧?她却想出个极省钱的旅行方法:炒了
几升米、豆,磨成粉,装了满满一布袋,连同几件换洗衣服背在肩上,放开脚便出发,第一
天一口气走了七十里,到了青阳县境,天黑了投宿小客店,讨口冷开水吃了一掬米粉,讨条
长板凳屋檐下躺了一夜,次日送给店家几文小钱算是宿费,又上路赶她的旅程。以后一日或
走五六十里,遇天阴下雨则二三十里,走了十几天,一口饭没有吃,只花了二三百文歇店
钱,居然寻到了兰溪县署。

    我们徽州一带地瘠民贫,人民耐劳吃苦,冒险犯难,向外面去找生活,开辟新天地,往
往都有这种精神。但哑子伯伯是个女人,更为难得。后来胡适之先生对我说徽州荞麦饼故
事,称之为“徽宝”,我想哑子伯伯的炒米粉也可以宝称之了。

    哑子伯伯到兰溪县署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看去倒像有五十几岁,一头蓬松的黄发,黑
瘦的脸儿布满了皱纹,一方面实是为走路辛苦,一方面也由平日吃南瓜啃菜根度日,营养不
良的缘故。在我家养息数月,面貌才丰腴起来,可是颜色还是黑。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个矮矮
的个儿,两只黄鱼脚,走路飞快,无怪她能步行千里,做起事来也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
水。她又会说会笑,一张嘴很甜,做人也勤谨,我们一家大小都欢喜她。祖母对她的毛遂自
荐,突如其来,开始颇为讨厌,恨不得打发几个钱让她回去,后来见她并不是吃闲饭的,才
让她在县署里安下身来。

    县署“上房”最后处有几间小土屋,本来预备放置粗笨不用家具,祖母叫人清理出一间
来,算哑子伯伯的卧室。她每天洗衣扫地例行公事一完毕,祖母便要她搓麻索,一天总要搓
上几斤。一家纳鞋底用不完,便结成一束一束装进布袋,挂在空楼梁上以备他日之需。祖母
是勤俭人,从来不许下人闲空,所以哑子伯伯搓麻索常常搓到深更半夜。

    一盏菜油灯点在桌上,哑子伯伯在那一团昏暗光晕里露出一只大腿,从身边一只粗陶钵
里,掂出水浸过的麻片,放在光腿上来搓。这是她的本行,自幼干惯,手法极其熟练,搓出
来的麻索,根根粗细一律,又光又结实,现在想来,倒有点像机器制品哩。我们想学却无论
如何学不像,白白糟蹋许多麻片。哑子伯伯常笑着说:“小小姐,放下吧,这不是你们干的
事,麻片耗费太多,老太太要怪我的呀。”照宗族行辈,哑子伯伯应唤我祖母为婶娘,但以
贫富之殊,她只好以下人自居,唤她做太太,唤我们为小姐,不过她唤我们名字的时候居
多。或者,她见我们不肯听话,尽捣乱,便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们代我搓,说是想帮忙,
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算了,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们安安静静坐着,我
说个‘古听’给你听,好吗?”哑子伯伯会讲故事,当时我们只叫做“讲古听”,母亲当孩
子太吵闹时,便叫哑子伯伯快领我们去,讲个“古听”给我们听。有时便把我们一齐赶到哑
子伯伯那间小屋里去听她的“古听”,果然颇能收绥静之效。我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哑子伯
伯坐下,仰着小脸,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不乖也变乖了。不过男孩子前面书房功课紧,不
能常到上房,于是“听古听”的乐趣,往往由我们几个女孩独享。

    我想读者要问了。“讲故事”怎么说“讲古听”呢?果然这话有点叫人莫名其妙。我们
太平乡间说话讹音甚多,譬如春来满山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我们却管它叫做“稻杆子
花”,杜鹃那种鸟儿我们从没有看见,而稻杆则满目皆是。于是便读讹了。“蜻蜓”我们叫
做“清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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