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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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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跑了几步,她又踅转回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今后你就
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小路。
    事后,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苇塘里的行动被人发觉,等于把
他头上这把难火,烧到李翠翠头上。不管怎么说,李翠翠毕竟是只有巢的鸟了,而且即
将哺育幼雏,这把难火蔓延开来,将会焚毁了她的巢穴,那就意味着把一个公民,也拉
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索泓一发誓,绝不能再重复这样的行为。在否定自己盲动感情
的同时,另一种意念却跟踪而来,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头,常常像潮涌一样翻卷上来,
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席卷他的身心。
    农场,农场,按着名词解释它该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但偏偏在这儿,比矿山吃粮还
少。农场比矿山不但定量下降了十多斤,而且“进口货”的质量也下跌了不少。在矿山
的时候,尽管也难以填饱肚子,还吃的是净米净面;到这儿以后,难以再见那黄灿灿的
窝头。看起来这儿的窝窝头比矿山的要富于色彩,它是红薯面掺高粱面粘合而成,颜色
紫红紫红的;这家什经看不经饱,像棉花糖一样松软,噙在嘴里没等腮帮子蠕动,牙齿
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头,流进你的肠胃。如果仅仅是饥饿,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
他最感痛苦的是,他常常被拽到各分场去表演魔术。这种用精神抑制饥饿的办法,虽然
能使台下的囚徒们一时忘却痛苦,但却无法医治索泓一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迈着浮肿的
腿上台后,还要装得像健康人一样强开笑颜,以招徐观众,完成演出任务。
    有一次,他奉命去总场演出,全场的干部和家属都来看他的表演。总场场长点名叫
他演出“大变活人”。他在这一霎间,忽然想起来丁琳,如果当真能把丁琳这个死鬼变
活,他宁愿从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愿意演出这个节目,还有除了丁琳之死的第二
种因素:来农场后,他经常在天擦黑时,看见马车上拉着一口漆木斑剥的棺木,奔往被
称之为五八○的乱坟岗子。最初看到它时,他心灵虽然为之震颤,但还深感农场对死亡
囚徒的人道待遇;后来,他屡次看见这口棺木,却听不见木工打制棺木的声音,不禁疑
窦顿生。后来在马号喂马的刘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那是一口无底的活灵柩,它既
姓张,又姓王,既装赵钱孙李,也装周吴郑玉;到了坟场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扬车把,
人就顺到穴坑里去了。而大变活人的舞台道具——一个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只无底
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谎称演出大变活人的道具坏了,总
算躲过了这个节目的演出。
    魔术是什么?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么使台下观众眼花缭乱,说穿了就
是以假乱真。而生活却展示着它全部的严酷的真实,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
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久久难以成眠,他发现自己正
像魔术师蒙哄观众一样,欺骗着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变魔术主要靠两只手表演弄假成
真,而他欺骗自己则常靠头脑里编织出来的琼楼玉阁——实际上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
以假当真。有一天夜里,他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
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排解忧闷。
    时正秋初,天气已然很凉。在这静静的秋夜,喧闹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一
点声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马棚,响着马儿安闲的咀嚼草料之声。他漫无目的地向马棚走
去,借着棚柱上的桅灯,他一匹一匹地打量着槽头的马儿,它们仿佛没有忧愁,也没有
欢乐,白天拉车,夜里歇息,在车把式的鞭子下,走着它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漫漫路程。
他觉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马,乱蓬蓬像柴草一样的头发,是它们的颈上鬃毛;
两只浮肿的腿,是它们奔波的蹄子;不,他还不如它们,因为它们没有痛苦,而他则越
来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伴随着肉体一块埋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
他走到马槽的东头,神往地看着那匹老马,他骑着它到距离远的分场去画过宣传画,它
已然有八岁口了,此时它静静地站在槽头前,不吃草,不尬蹄,闭目养神,像一尊已然
成了古化石的雕塑。而他——索泓一刚三十岁出头,正是“而立”的年纪,也真要像这
匹老马一样,静待踏上“西天正路”吗?
    草料棚里咋叭咋叭的声响,使索泓一的思绪中断。他朝草料棚里走去。去干什么?
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他只是感到他需要声音,需要和声音对话,以驱赶他头脑里那
团乱丝。隔着板墙的空隙,他看见草料间里闪着灯光。他推开虚掩着的木门看了看,是
“头人”刘鹏正掰开喂马的豆饼,一块块往嘴里填。他狼吞虎咽地嚼着,竟连索泓一的
开门声,他都没能发觉;直到桅灯下出现索泓一的人头影儿了,他才骤然地回过头来。
当他发现来的不是巡夜的队长,而是索泓一,便向他招手说:“来!快来——”
    索泓一被他那圆鼓鼓的腮帮,逗起了一点快意说:“我说你总没掉膘呢?!原来是
如此这般!”
    “这年头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儿,你搞宣传,喝高粱面茶汤(糨糊);我喂骡马,
我吃马料。”刘鹏蠕动着双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满嘴的豆饼渣咽了下去。并拿了块豆
饼,在柱子上磕了两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饼渣子,塞在索泓一手里,“吃吧!比
吃棉花糖(指红薯面窝头),还能抗肚饥呢!不信你试试?”
    索泓一吃了一口,除了有点豆腥气还挺香。他又连连塞了几大口,不知是心理作用,
还是豆料食物在他肠胃里发出了热能,他当真觉得精神了一点。
    “这得要感谢那位‘门神爷’,在这儿盖了间草料棚。”“头人”说。
    “是不是水过地皮湿,他也往家里搬豆饼?”索泓一问道。
    “你别往他脸上抹黑。”“头人”刘鹏对郑昆山充满信任地伸出了大拇指,“说心
里话吧!我真算服了他的‘铁’劲。有一天,我放马回来,听着草料间里有响动,以为
有人撬开铁锁偷豆饼哩!隔着墙缝儿往里一看,吓得我一伸舌头,是他娘的‘门神爷’。
我心想:这家伙也许是到这儿来找食儿来了吧,便不眨眼皮地盯着他。因为咱们农场有
些干部,有的还支使老婆去水田偷生稻穗哩,听说了吗?长着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就去
持过稻穗。谁敢管她?前有车,后有辙,门神爷尽管清廉,这年头弄点豆饼走,也不算
啥问题。告诉你,门神爷真动了贪心,他把几块碎豆饼装在制服兜里,围棚子转了一圈
后,又一块一块地掏了出来,然后翻过兜来,连豆饼渣子都倒在了豆饼堆上。好像他是
惩罚自己这种行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间。”
    “真?”索泓一像听童话一样新奇。
    “谁满嘴跑舌头,让他下辈子脱生个蹲着撒尿的!”
    “后来呢!”
    “我急忙闪身,但到底还是叫他给发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使
铁青着脸对我说:‘刘鹏,人往上走难着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可贵的
就是有一点骨气,要是连它也不要了,人就变成了动物!’
    我佯作没听懂话的样子,问道:‘郑科长,我最近没犯什么错误!您这是……’
    ‘没有说你。’
    ‘那是说谁?’
    ‘我在骂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说完,他就抬脚咔咔地离开了马棚。”
    “他是在骂自己?”索泓一问道。
    “那没错儿,门神爷对人对己都够‘铁’的!我信服这样的劳改干部。”“头人”
刘鹏一边往嘴里填着豆饼渣子,一边鼓着腮帮子说:“可是这世上的事,也就是怪。有
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们那位科长夫人,居然把门神爷给‘镇’
住了;看起来,英雄能过关斩将,也难保不在美人关下马失前蹄。”
    索泓一眼前浮现出李翠翠那双红肿的眼睛,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为了思绪从李翠翠
的影子里跳出来,他说:“照郑科长的话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吗?”
    “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紧。”他说,“跟你掏心窝子吧!要是分配我去干大
田活,让我没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
    “往哪儿溜?”
    “天南地北。”
    “去当盲流?”
    “不。去闯关东。”
    “没那么容易吧?”索泓一问道。
    “我堂叔在东北小兴安岭伐木。他们那儿净是黑户,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锯,又有力
气,能在那儿混口饭吃。”刘鹏抹了抹嘴上的豆饼渣子,忽然惊异地反问道:“你怎么
问起我这些事儿来了,是不是你也想……”
    “……”索泓一回答不出。
    “说么,我和你可没有隔心。”刘鹏说,“那天你砸在我脸上的西红柿,使我们成
了朋友。”
    “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艺,早就到社会上混去了。”刘鹏说,“社会上就是再缺吃
的,也不至于啃豆饼。”
    “要是抓回来呢?”索泓一忧心地问。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那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就
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么!”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简单
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
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
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的好
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
‘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
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
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
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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