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鸟电子书 > 经管其他电子书 >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

第16部分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16部分

小说: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呢!
    那棵矬子柳依然活着,虽然秋风凋蔽了它枝条上的每片树叶,使它变得像个歇顶秃
头的弓背老人,但它依然活着。那歪七扭八的枝干,鸡爪般地伸向茫茫苍穹,像在向蓝
天询问什么问题,又像对空旷的原野讲述什么往事似的,神态激动而感伤。索泓一沿着
树冠往下看,终于发现了剥去了皮的树干上那行刀刻小字:丁琳君之墓。那天,他已然
没有了用那只削铅笔的小刀,往树干上刻下这几个字的力气了,他用刀尖划出字形,是
“头人”代替他刻下来的。归途上,“头人”像一匹马一样背着他,从银钟河岸,一直
把他背到铁丝网外的红砖房——这儿是索泓一和另几个成员的新窝。半路上,索泓一知
道了他叫刘鹏,原是某市郊区菜乡的一个车把式,他被送来劳改的罪名是“无理取闹”。
有一次,他拉着满车的黄瓜、架豆送往市内菜站,出干疏忽,忘记了在马屁股后边拴系
粪兜。偏巧,这匹造孽的雪青马在通过交通路口时,僻哩叭啦地拉了一泡牲口粪。刘鹏
忙抽出车厢板下的一把大铲锹,把粪团往道沟里扔。交通警察上前阻拦,并摘下他头上
戴着的草帽,叫他用草帽把粪团史走。刘鹏年轻气盛,和警察争吵了几句,抡开了大红
樱皮鞭,抽了警察三鞭子赶车便跑。在归途上,他不敢再从原路走,等他绕路回到队里,
已经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了。在拘留所,审讯员询问案情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鞭子,但
还有硬硬的脑袋,他像公羊顶架一样撞了审讯员一铁头。三鞭子加上一铁头被判处劳动
教养一年半,“解放”后当了“新生”班班长——被称为“头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树干上的那几个字,看看士兵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不待士
兵催促,仿佛是和这土疙瘩永别了似的,向那座土坟弯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钟河
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涛语和蓬帆迷醉了,他迈着快步超过
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片片帆影,他
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的,比那风帆和云
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是天空?是陆地?是
大海?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
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
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儿在西荒地挖着野
菜。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们,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
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儿。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
上去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
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
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窝瓜花,狗尾花,惟独没有挂在卡
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
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
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上的大炕
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
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却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
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
过“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
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热
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
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去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
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
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
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返复了,在难能得到
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
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
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
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
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
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
股旋风似地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着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
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着过一
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进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
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
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该怎
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来,
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腾他都不
掉下来。”
    “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怔怔
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了,做得过火了一点。”
    “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同着
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
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头,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几年换来“狠
透铁”的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
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俺自己,那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
在那个山旮旯落脚!”
    “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把肚
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俺……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帮拉套了!”
    “我还不想走。”索泓一呐呐地说。
    “为啥?”
    “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好,这条会在
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到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那挺
机枪?实话告诉你说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受这个?
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你溜号时吃的,
结果喂了那个死鬼!”
    “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头。”
    “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下的
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的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爱幻想。
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
    “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抱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
    “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
    “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翁动着,“俺怕听这话。”
    “为什么?”
    “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
    “我不嫌弃这一点。”
    “俺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翠翠。”索泓一往前迈了半步,乍着胆子拉起了翠翠的一只手。他腋下夹着的板
刷,“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顿时湿润了。她抑起头来,像仰望天上的一轮朗月那样,凝视着索泓一
的脸。索泓一惊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围苇叶婆娑,知了嘶鸣。他把李翠翠拉近了自己,
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头上那个青包,俯下头来用嘴亲吻着她的额头。
    李翠翠哆嗦着身子低声哭了。在这短短瞬间,她平日的野气消失了,像孩子一样依
偎在索泓一怀里,泪瓣儿无声地淌下眼边。索泓一吻着她的泪脸,吻着她的鼻窝,但当
他和她的嘴唇将要碰撞的一刹,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她粗声喘着气说:“不!
俺不!”
    “翠翠……”索泓一冲动地再次拉着她的手,“你……”
    她甩开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说着,她咬咬嘴唇,扛着小篓子匆匆跑
了。跑了几步,她又踅转回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今后你就
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小路。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