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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木凸-第6部分

小说: 木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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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关起门来,她既吃香烟,又吃老酒,还喜欢偷看几本黄色的连环图画。

喜欢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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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黄克莹是怎么的聪明过人,或机敏过人,今天她也想不到,这时在楼下敲

她门的,竟会是谭家的两位太太。准确点说,是谭雪俦的两位姨太太。三姨太和四

姨太。她从未见过她俩,只是听说过。所以,当这两位上海滩上相当有名气的姨太

太用一种相当平淡的口气向她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后,她一下子惊呆了。面孔一下涨

红了。手一下哆嗦了。脑子一下空白了。木掉了。后来就有点手忙脚乱。不晓得该

拿什么来招待这两位来意“肯定不善”的贵客。(其实二位还没向她说明来意。只

不过,一向多疑和自卑的她,暗自在做这样的猜想罢了。)小房间里没有一件真正

拿得出手的茶具。没有一点真正拿得出手的好茶叶。也没有一样能让这样等量级的

客人稍稍看得过去的小点心。一切的一切,都摆不上台面……倒是有一点现成的水

磨糯米粉,原先是为女儿准备的,可以现搓一点汤团,再到后街南货店里买半斤酒

酿,烧开水,敲两只鸡蛋在里面,放点桂花,放点白糖,做两碗桂花白糖酒酿汤团。

假如是一般的客人,这样也蛮可以了。但是,今天,不行。哦,她们毕竟是谭家来

的人。是谭家的太太。不行……不行!!

“勿用客气哉。下船的辰光,我伲已经在船上吃过点心哉。”说话的是那位四

姨太。不算丰润,也算丰润。糯声糯腔地带出一种别有风情的脆劲;并且在贵妇人

应有的潇洒自得中,又本能地流露出一种对那些生活状态不如自己的同性所特有的

宽容和随和。她们常常特别愿意对这样的同性表示自己真诚的同情和怜悯。而黄克

莹最忍受不了的正是这种来自同性的宽容或怜悯。凭啥?是的……凭啥嘛!但此刻

她又偏偏无法制止自己身上那一阵阵涌出的颤栗和本能的紧张。两位姨太太年纪都

不算大。大概也就二十四五岁吧。说不定还没有我大哩!

紧搜寻慢搜寻。还算好,碗橱里还留了两只青橄榄。还有一对粉彩盖碗,原是

为谭宗三买的;想着他总有一天要上门来看望,总得有一点看得过去的器具应付这

“历史性”场面。刚开始准备。现在正好先用来应付这二位。它们虽然根本算不上

是名瓷,但看上去还算整齐。顺眼。这样,泡两碗青橄榄茶,再洗出三只象牙白金

边贴花碟子,装上一小把凤眼瓜子,五六块南通脆饼,十几根自家做的黑芝麻糖,

惴惴不安的黄克莹总算慢慢平静,慢慢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暗自琢磨起眼前这两位

“不速之客”的真实来意了。

那天黄克莹答应经易门,立即带女儿离开盛桥镇,今生今世永远不来“纠缠”

谭宗三;并且承诺,也不嬲到上海去“纠缠”。为此,经易门是给了钱的。黄克莹

稍稍迟疑了一下,也就收了。(一大笔。经易门这家伙在关键时刻,出手总是那么

漂亮。大方。为了谭家的今朝和明朝,他绝对肯下血本。所以同行中人都讲他“会

做场面”。“撑得牢台面”。用北方话说就是,他娘的,这家伙是个玩意儿。)黄

克莹收钱的时候,的确下决心要兑现自己的诺言,离谭宗三而去。她离去,绝不是

因为钱。假如只为了钱,她就不离开谭宗三了。上海滩上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明白,

“谭宗三”这三个字本身就等于一笔大“钱”。此“钱”之大,要远远超过经易门

手里所可能拥有、并可能给出的不知多少倍。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二百倍。或

更多。这恐怕也是上海滩上任何一个智商再低的女人也会懂的基本常识。而更重要

的一点是,谭宗三喜欢黄克莹。非常喜欢。不止是喜欢,而且还是“侬恋”。侬恋

的程度已经达到一个三十三岁的独身男人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单身女人所可能达到

的最高临界点。不能再高。再高,神经就要出毛病。因此说,目前的谭宗三已经在

黄克莹完全的把握之中。假如黄克莹真想要谭宗三这条“大鱼”,那么,他绝对就

是她的了。这说法,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对这一点,黄克莹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

但她还是下决心放弃。

要黄克莹下决心放弃谭宗三,就像当初要她决定接受谭宗三一样,都是一件相

当不容易的事。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冤家”才好。但又

不是湿手抓干面粉,也不是冷鸡窝抱热蛋;更不是嫩豆腐落在灰堆里,也不是李香

君血溅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统统不是。

那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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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算年轻的黄克莹已经上过男人好几次大当。因此,二十三四岁的她才会单身

带着个孩子。因此她对男人、特别是对再找个男人托付终生,已经完全绝望。因此,

她才会离开那曾久久都离不开的上海,到盛桥镇这样的小角落里,将将就就地委屈

在陈彼和那种人屋檐底下,“讨一口饭吃”。后来遇到谭宗三。那天她坐小船去小

张岛。小张岛在盛桥镇木堡港口外不远。方圆两平方公里。岛上主要的建筑物是监

狱。高大厚重。(远东最大的两个监狱,国立第八模范监狱和省立第三女子监狱都

设在这里。)主要的人群是剃光了头的男犯和穿着清一色蓝黑衣裳的女犯。黄克莹

那位从未谋过面的远房姑夫,就在岛上任那个“三女监”的总典狱长。在姑妈为她

举行的那次小型聚会上,他是最活宝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位单身男子。可以看得

出所有到场的人都十分喜欢他,女眷们就更不用提了。即便是男客,也个个都愿意

跟他在一起。镇长萨重冰那位貌似年轻的太太,几乎每隔三分钟就要尖声尖气地叫

一声:“宗三,侬又死到啥地方去了呀?又不想理睬我了,是(口伐)?”他却故意

远远地躲着她,尔后快快地走过去为她续上半杯加过薄荷汁的绿豆汤。(夏天她只

喝绿豆汤。)在众多喜欢辩嘴的男客中,他常常一声不响地微笑着斜靠在那把藤编

的大圈椅里,优闲地托着他那个尖削而又富有校角的下巴,把胳膊肘支在宽平的椅

子扶手上,轻轻晃动着那双意大利的侬尔思名牌皮鞋,听别人反驳。他那样真诚,

那样专心,眼中闪烁着的绝对是那样一种心悦诚服的光芒。但不知道在哪一时刻,

他会突然跳起,低声对周围这些朋友道一声:“对不起”,尔后匆匆离去,到某一

位女眷身边,提醒她,该给宝源昌银楼的薛老板回个电话了;或者吩咐久在一旁伺

候着的那个老妈子,该去看看还在炉子上煨着的莲子薏米百合羹了。或者不跳起,

只是稍稍回过头,给仍在假装生气的萨太太,投去一个无奈的温和的微笑。他很少

跟黄克莹周旋。但让黄克莹心跳的是,他会不时向她投来极专注的一瞥。可以说是

极迅疾而又“深沉”。眉尖耸起,全神贯注,放出全部的探询,闪电般击来,往往

又极其灼热。那目光有时在她脸部、眼睛,有时在她肩头、在她依然如少女一般含

蓄却又尖实的胸部、甚至会在她那一段脚踝上留驻。这段脚踝隐露在那双最老式却

又最时髦的漆皮皮鞋之上(惜姑妈的),又显现在那件最时新却又最典雅的嵌丝蓝

地隐青占绒绣花旗袍之下(借姑妈的);并顺着脚踝慢慢溜到那一片圆润而轻薄的

脚面上,再一次颤颤地滞留住。于是他目光里生出一种少见的惶惑。(哦,有一度,

她是那样地喜欢这种惶惑,并被它深深打动。)透露由于无法自制而共生的羞涩

(哦,如果没有这种羞涩,也许她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盼着它来光顾自己了),

有她无法理解的惊奇(哦,像我这样一个坎坷女子,穿着这样一身借来的装束,有

什么可让您惊奇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能让他这样的人物惊奇,她的确感到自豪,

也感到少有的满足。)当然,那目光里也有她隐隐为之害怕隐隐为之心动隐隐为之

回味的某种贪婪和渴求。姑妈总是寻各种借口把他带到她面前来。但是他每每的只

要一走近她,总是显得那么木讷,不自在;总是在不尴不尬地搭讪了几句后,很快

就找个借口走开了;走到那扇红木雕的罩落背后,假装去点烟或倒茶。其实他平时

不吃香烟。这种场合,根本也用不着他自己去倒茶。点着的烟、倒满的茶,他根本

也不去享用,只是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尔后再一次转过身来,向着她的脚踝和脚

面投来极为专注而又热辣的一瞥。为什么只是……只是……脚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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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这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对他还是保持着极度的警戒和距离。她

不想再上当。上当的滋味轻易淡忘不了。后来终于相互走近。应该说,谭宗三那显

赫的家世和独特的身份,对黄克莹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的。但实事求是地讲,起关

键作用的,还是他内心的寂寞。也就是说,她发现,他内心寂寞。她不懂。意外。

比如小张岛的那次聚会,很快他就悄悄地走了。她发现,实际上他并不喜欢那样的

热闹。他不像别人那样,喜欢穿一套耀眼的自西装和戴一条紫红色的领带出场。他

很少出场。在后来更多的聚会里,他甚至不出场。他说他只有两种爱好,一是住旅

馆。(必须是小旅馆。必须是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小旅馆。)每过十天半月,他总要

找一个这样背静干净的小旅馆住两天。让自己彻底清静清静。放松放松。另一种爱

好就是喜欢结交军界朋友。或者说,他只愿意和军界的人来往,他喜欢听军鼓敲击。

听他们粗野无聊的谈话。喜欢看军人笨拙整齐而又隆重的步伐。比如德国军靴上的

闪光。在黑白默片中长时间走动。在盛桥镇,他只有三个真正的朋友。一个是镇长

萨重冰。一个是木堡港小学校长陆蠡。再一个便是那个省立女监的典狱长宋邦寅。

这三人都有从军行伍的身世。今年都和他一样,三十三岁。他在小张岛上特意为他

们这“四友”建了个俱乐部。这是四套各带一个卧室客厅盥洗室的客房,还带一个

留宿男女宾客用的特别间。各取名为“太仓”“十芴”“恒臣”“莫毫”。在四套

客房的中间,建有一个带玻璃顶棚的大起居室,取名为“一石一竹馆”。确有奇石

一尊秀竹一丛。四个黄杨木墩上安有四个硕大的青花盘龙缸。缸里养莲。每个大缸

旁边都安放两把日式的矮脚沙发。一个藤编茶几。一只捷克的水晶刻花烟碟。两套

荷兰的彩釉淑女金边茶具。起居室的正中央少不了还得安放一张用红木特制的麻将

桌和四把高背软垫仿明古椅。而最撼人心魄的,则是挂在正墙上那幅郑板桥四轴通

景屏墨竹。画于乾隆二十六年。画有成竹一十五竿,解箨抽梢的淡竹四竿,另有碎

小竹两竿。通幅宽八尺,高六尺有余。可谓郑板桥墨竹画中罕见的巨制。令人叹为

观止的是,画上有郑板桥“六分半书”长篇题跋一百九十二字,分行书于画的中间

下部竹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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