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村-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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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清一激动，声音就大了些。
“说什么呢？”一个士兵走过来，“想逃跑不成？子弹可不长眼睛！”
殷海一惊，说：“放心。娃儿啊，你多保重！”说完便跨过栏杆，纵身跳入江中。
听见动静，几个端枪的士兵立刻冲过来，突突一阵乱枪，而枪口有的朝着天上，有的被正清推到一边。
一个当官的走过来，“啪啪”两个耳光打在一个开枪的士兵脸上，破口大骂：“狗日的！给日本人通风报信呢！”
“不敢不敢！”挨了耳光的士兵说，“有人跳水啊，长官，都跑了，我们怎么交差啊！”
“你他妈的再给小日本发两颗信号弹，给阎王爷交差去吧！”那个长官说。
“报告长官，这家伙也想逃跑！”那个挨打的士兵又指着正清说。
而长官侧身对旁边的士兵说：“这两个，都给我捆起来！”
于是，两人都被五花大绑，推倒在一个黑暗角落里。
望着眼前那个愚蠢的士兵，听着身后的滔滔江水，被捆绑在黑暗中的正清，就这样开始了他光辉的军旅生涯。
尽管江水冰冷，水流湍急，身后又响起一阵阵枪声，殷海仍凭着良好的水性横穿激流，游到岸边。上岸之后，在河坝上躺了一会儿，便摸黑上路，辗转回到烟村。
早晨，天刚亮，母亲刚一开门，就看见一个水淋淋的人从河坝上走来。
“正清！”母亲喊道。一整夜她都在想正清，看见殷海，还以为是正清回来了。
“是我啊，姐姐！莫担心，正清我看见了！”殷海跌跌撞撞地走来，像个醉汉。
母亲跑过去，把他扶进家门。
“正艾，快起来！舅舅回来了！”
正艾一骨碌爬起来，喊着：“舅舅！舅舅！”
母亲忙着烧水、铺床，又让正艾拿来父亲生前的衣服给舅舅换上。而与上一回父亲回来时不同，这一次，殷海虽然疲惫不堪，但眼里还放着光；喝了一大碗生姜红糖水，再盖上被子小睡一会儿，就慢慢缓过来。而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牛呢？”
“放心吧，舅舅，木木看见你被抓走，就跑来通风报信，把你的大黄牛也牵过来了。”正艾说。
“那你替我谢谢他哦！”殷海说。
“不用，老朋友了！”正艾说。
“唉，”殷海叹了口气，“牛找到了，正清却给拉走了！”
“你怎么不拉他回来？”母亲说。
“姐姐，不瞒你说，拉也拉不回来，”殷海说，“不过你放心，正清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未必是坏事情。对了，他还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呢！”
“正清最懂事了……”母亲说着，流下眼泪，“我平时没有好好照顾他……”
“咳，这世道！”殷海说，“对了，正清还说，将来要带一支队伍杀回来呢！”
“真是打胡乱说打胡乱说：方言，即胡乱说。！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了！”母亲说。
“不，妈妈，哥哥跟善珍也是这么说的。”正艾说，“他一定说到做到！从前我师父算命就说，正清将来必定是个大英雄。等哥哥打了大胜仗回来，我们都有救了！”
“阿弥陀佛，他救我们，谁来救他哦！”母亲说。
“菩萨保佑！”殷海说，“但愿正清命大福大造化大！”
“菩萨保佑！”——正艾学着妈妈的样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同心同德（3）
“很多事情难得说。”回想当年，正艾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我和母亲天天盼着正清回来，后来哥哥真的带着一支队伍杀回来了。可回来之后的情景与想象的大不相同……”
正清接着说：“我想救天下人，到头来，连自己的母亲也没能救得了……”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时，夕阳映在对面的黑瓦白墙之上，也正是那幢房子在眼前“哗啦啦”倒塌；烟尘从瓦砾之上缓缓升起，上面飘浮着弯曲的人影。
过了一会儿，林粼和素涵祭祀回来，屋里又多了一分庄严、宁静。素涵和家人一起摆开饭桌，斟酒上菜。我和林粼一同举杯，敬在座的各位前辈。而第一杯酒，林粼洒在了地上，我也跟着这么做。大家心领神会。随后，老的少的又互相敬酒碰杯。
今晚喝的还是泡酒，各家的泡酒原料、度数不同，味道自然也不一样。素涵家的泡酒装在一个硕大的玻璃瓶里，装着玉米酒泡的枸杞、大枣、党参、陈皮、当归、川芎、杜仲、五味子、甘草、锁阳、熟地、白术。这种泡酒可以补肾、养胃、和血、补气。一杯酒下去，感觉像是从往昔归来，深山归来。
素涵说：“父亲当年就喜欢喝这种酒，里头的药材都是父亲亲自上山采的。但父亲从来没喝醉过。他总说，喝醉了容易误事。可惜他一辈子没醉，一辈子也还是耽误了！想做的事，到死也没能做成！”
林粼举杯说：“要是父亲今天坐在这里，肯定酩酊大醉！”
“就是就是。”难得喝酒的素涵，今晚也喝得满脸通红。
“那我替他老人家喝了！”林粼说完就干了。
我说：“你刚才没在，我们这里经历了大轰炸——老前辈讲到抗战时期的亲身经历，可惜你错过了。”
林粼放下酒杯，笑着说：“桑梓兄，你没跟我一起去给文老先生上坟，损失更大哦！你知道，就在我点燃香烛，跪在坟前的那一刻，土动了一下，心也动了一下。我相信这是真正的心有灵犀！想想看，文家的先辈与我在暗中交流、感应。我是多么的幸运！”
“看来你们谁都不亏。”正艾说，“烟村自古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只要你有心，在这儿那儿，到处都能发现宝贝。”
“就是，但对我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素涵的父亲在途中对我微笑，和我轻轻说话，这种生死缘，我真正感觉到了。”林粼说，“你呢，正艾师父，要是能和故去的人喝酒，你最想跟谁干杯啊？”
“唉，”正艾当真想了想说，“要是殷海舅舅还活着就好了，我真想跟他干一杯！”
“我也很想我殷海舅舅，”正清说，“他活到九十多岁，直到八十年代才去世的。要是一个人经历他那样的命运，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后来，妈妈也是多亏有他照顾。我的殷海舅舅，任何情况下，他总有办法活下去……”正艾又说。
“正艾，给舅舅端一碗泡酒过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清晰，一下把时光又唤回到当年。
“要得。”少年正艾很快跑过去，把泡酒端来。
“喝一口暖暖身子。”母亲说。
殷海从正艾手里接过酒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身上顿时产生一股暖流。
“好安逸好安逸！”殷海放下酒碗又说，“正清让我好好照顾你们，我怎么照顾呢？像我这样光棍一条，又没什么本事，能做些啥事情呢？”
“跟我去种地。”母亲说，“我现在和几户人家一道，佃了陆老爷陆永隆的田，总共有十几亩，去年收成不错。今年虽遭轰炸，雨水、日照都还充足。到秋天一开镰（收割），估计交齐了租子，还能剩个几百斤谷子。正艾也慢慢大了，种地就让他种地，跑船就让他跑船……” 。 想看书来
第二章·同心同德（4）
“姐姐，你整天起早贪黑的，太辛苦了。”殷海说，“可是你还不知道吗，自古以来，光靠种地、跑船都是不行的。遇上丰年，交了地租，也只有勉强维持温饱；遇上干旱洪涝，颗粒无收，还倒欠地主一堆租子。跑船风险更大，就像孩子他爷爷……”
“我正在担心呢！”母亲说，“正艾这孩子，天生好动，在家也呆不住……”
“所以还是要想想办法。”殷海说。
“能有啥办法？”母亲问。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殷海又喝了一口酒，终于暖过来。
“就你，三十多岁的人了，就凭一张嘴、一头老黄牛？”母亲笑道，“还是老老实实娶一房媳妇，回家耕田过日子吧！”母亲说着，开始淘米做饭。
殷海下了床，坐到椅子上，望着窗外说：“情况变了。昨天夜里，我在江里游泳的时候就在想，要是我活着回去，非得要干一番大事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干什么呀舅舅？我跟你一起去！”正艾说。
“好，”殷海说，“我带你去。”
“快说呀，舅舅，干什么呢？”
“去卖壮丁！”
“啊？你发疯了吧？”母亲说。
“没有。”殷海晃着脑袋说。
“怎么个卖法？”正艾问。
“听我慢慢说来……”
原来，这卖壮丁的事，并非殷海突发奇想。按照1938年颁布的《兵役法》，实行义务征兵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免征，民国教师缓征。而殷海跳水逃生之后才发现，这不仅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财路。多数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不愿去当壮丁，因此都愿意出钱雇人顶替。一个壮丁值一到三石谷子一石谷子等于十斗，370斤，可打出约250斤小米。，或十二块半到三十多块银元不等。
我能游回来，别人也行。殷海心想，烟村男娃儿，没有不会水的。这样生意不就来了？找些会水的顶替有钱人家的儿子去当壮丁，每人逃一次水就能得那么多的谷子或大洋，何乐而不为呢？
等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母亲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哦？”
“姐姐啊，不信你看着！”殷海胸有成竹地说，“正艾，跟舅舅一起干吧？”
“要得，我的水性，比正清还好些呢。”正艾说。
说干就干。一段时间内，人们常常看见殷海带着一批壮丁上船，过不了半天，这些人又一个个水淋淋地回来了。有时候，一个会水的，可以顶替好几个壮丁。人手不够的时候，殷海亲自出马。带着正艾一起上阵。凭着一身好水性，正艾当一次壮丁，不过跳一次水，顶多头上挨两竹竿，只要深呼吸，潜入水底就没事了，而这种本事正艾天生就会，或许是爷爷遗传的。一般情况下，负责押送的士兵犯不着开枪，即使开枪，也朝着天空，何况他们很容易被收买。这样除去成本，殷海很有些赚头。有人看着眼红，就开始说风凉话，甚至指责殷海这是“发国难财”。可殷海并不在意，理直气壮地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大难不死，该得！”
这天下午，天空飘着几朵乌云。码头上，十几个新拉来的壮丁像一串蚂蚱，被一根绳索穿在一起；一个个低着头，排队上了一艘木帆船。正艾也走在其中，听候命运的安排。而此时的命运之神不是别人，正是坐在船头的殷海。四五个军人端着枪，坐在船尾，与殷海面对面。船夫一声号子，木帆船便扬起鼓鼓的风帆。
午后的凉风从正艾头上吹过，他感到自己像一条上钩的鱼儿，蹦蹦跳跳，渴望立刻钻入水中。再看殷海舅舅，正眯着眼睛望着大家，面带慈祥的笑容。而新拉来的壮丁个个愁眉苦脸的。船行不远，殷海使了个眼色，有人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片，从背后割断绳索——很粗的麻绳，割断也并不难。不多时，帆船便行至一片平阔的江面。大片的阳光忽闪忽闪的，青山忽明忽暗；人的心情也是如此。不远处，一个姑娘正在岸边放牛，船上的过客不禁抬头张望。这时，只听正艾唱道：
第二章·同心同德（5）
远看小姣在放牛，连喊三声不抬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