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得无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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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普朗发动车,刚想走,手机又响。陌生的号码,里面好几个四。他烦躁地划开,李博林带着哭腔的声音飘出来:“哥你来救救我!”
手机里很嘈杂,有人在歇斯底里地骂娘。罗普朗蹙眉:“这谁手机?你在哪儿?”
李博林蹲在桌子底下,另一边激烈肉搏,揪头发咬手背,打得像滑稽戏。不知道谁被抽得满地滚,手机甩出来飞到李博林脚下。李博林记着罗普朗的手机号,拉着长音咧着嘴大叫:“鞭炮那里!”
走的那个人真去叫人了。老戴被人踩着打,整个鞭炮摊子被掀了,整包鞭炮被人踩来踩去。老戴为了进这些鞭炮烟花下了本,这些鞭炮是他的命,如今他的命被人用脚碾。
李博林扔了手机,大叫一声:“警察来啦!快跑啊!”闷头往前撞,一头撞到踩着老戴的人腰上,那人反手过来一巴掌,扇得李博林原地转了一圈摔在地上。他一脚蹬在那人小腿骨正前面。
那人惨叫一声。
罗普朗到的时候警察也到了,全都鼻青脸肿。一个汉子一身破破烂烂满脸血坐在烂鞭炮里嚎啕大哭,一只脚袜子都是没了。
他哭得凄凉,哭声顺着冷风灌进旁观者的耳朵鼻子嘴,五脏六腑也凉了。
李博林到处捡鞋子,穿上鞋蹲在他身边小声问:“戴叔,你有没有事。”
姓戴的没理他。
罗普朗下车,看警察一通忙活,所有人都得去派出所做笔录,年底,警察也心浮气躁,大声呵斥着这些聚众闹事的不良分子。
李博林鹌鹑一样蹲着,一抬头看见罗普朗在不远处站着。他半边脸肿起,在寒风中打噤。大概是冻得狠了,眼里有水光,可怜无辜又微贱。
罗普朗没插手警察的事。到了派出所,罗锦蓝和公安分局的局长相熟,商人是要和警察打好关系的。派出所的也知道这大约是谁,李博林先做笔录,做完例行喝骂几声,放他跟罗普朗先走。
李博林跟着罗普朗,一前一后。走廊里蹲着两排人,有些是被殃及的其他鞭炮摊的。老戴也抱头蹲着,悄悄斜眼看李博林跟着罗普朗走过。
李博林假装没看见。
坐在车上,李博林沉默半晌。
“谢谢哥。”
“你要去哪儿。”
“回家吧。”
那片小区楼很破,每栋楼都是油腻腻的灰色,贫穷的颜色。防护栏杆每根下面都拉着雨水冲刷的锈,仿佛血泪。
在黑洞洞的楼道门口停车。楼道里漆黑一片,大铁门垂死呐喊的嘴一样张着。新帖上的对联右边的被人撕了三分之一,断在一个“富”上。新年还没到,新的野心就出了岔子,满腔炽热成为一个打了一半的嗝,梗在喉咙口被风一吹化了悠长的叹息。
李博林下车前抽了一下鼻子:“哥你去看看爸么。”
罗普朗没表情,也没回答。李博林下了车,罗普朗倒车退出狭窄的楼前小路,后视镜里庾霞正好追下来,喊什么也没听清。
罗普朗只想逃。
第10章
罗锦蓝在家摔东西,大概谁给她气受了,在外面不好发作。保姆缩在卫生间死活不出来,这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了。罗锦蓝家一直留不住保姆,她坚持称她们为“佣人”。出身赤贫的罗锦蓝非常在乎阶级的划分,她管所有在贫穷的泥泞中打滚的人叫“老百姓”。收破烂的老百姓,卖菜的老百姓,浑身脏的老百姓。这个用法似乎不止她一个,刚刚脱贫的人都爱这么叫,仿佛他们不再是“老百姓”,站在另一个更高的阶层蔑视地喊他们。
这个保姆也留不住了。
罗锦蓝是长寿的相,她有气总有地方撒,从来不委屈。罗普朗进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从楼上跑下来,尖叫着推他。
罗普朗就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他巴不得被她推出去。罗锦蓝没中计,她忽而冷笑着说:“你个逼玩意儿你干什么行啊。”
这是个陈述句,并不是疑问句。罗锦蓝抓着他的领子,稍微费劲,毕竟罗普朗太高了。
罗普朗自己也在想,干什么行呢。
窦龙溪的爹窦实收最爱的活动就是搬着小马扎去护城河边上钓鱼。他老婆前几年死了,现在正是他的自由时刻。他桃花运实在是不错,鲜嫩嫩水灵灵的姑娘爱慕地看着他,把他都看飘了。他到底也不蠢,修了大半辈子车,看了大半辈子脸色,他有经验。他留着大胡子,总体看是个很有派头的老男人,不说话便不会露馅。楚振家邀请了国土资源局的段科长来喝酒,窦实收是作陪的,摆了很大一桌。段科长猪肝红的脸上笑意不大,楚振家很是恭维巴结。段科长悠悠然喝了口酒,突然问了一句:“加拿大现在怎么样了?”
楚振家是国内跑得比较早那一批,当初也是风光过的,去了加拿大就和国内的老婆离婚,三五不时寄点照片回来给人看。第一次探亲回来D市还没建市,西装革履引起轰动。跑他家串门的,打听他在加拿大娶没娶的。仿佛他是尊佛,都来拜一拜。他笑得也像尊佛,普度众生慈悲地看着这些小心翼翼贪得无厌的人。最后他也像庙里的菩萨一样,到底什么也不用做。
再往后D市高烧一般“大招商大发展”,不知怎么想起他来。那一任市委书记需要政绩,D市当时也是穷,拉不来投资。政府的人拉楚振家回来探望,全程车队护送,电视台还做了专题报道,题目是异国他乡企业家的爱国心。这爱国心楚振家都不知道在哪儿呢。楚振家还是笑得慈眉善目,被大炮筒一样的摄像机威胁着也没松口,就是没讲明要投多少钱。D市土地太大人太少。
再往下,证明风水也是轮流转的。D市是个有趣的城市。几年之内的发展能看到整个中国的缩影。在破烂荒地上催生,蔓延,高歌猛进。两年不看看,就几乎不认得。整个城市在长个。
像热带雨林。
遮天蔽日。
楚振家在加拿大于银行和公司间奔命。拆东墙补西墙,越补越漏越补越亏空。公司利润刚好还贷款,他的公司愈发像个装着几口剩饭的盒子。
他想起来当年那个电视台专题。
然而等他再回来,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
段科长做作姿态地问,楚振家叹道:“加拿大不行了。别说加拿大,美国现在经济都不景气,国内经济发展这么快,我简直后悔。”
段科长脸上有点笑的意思,矜持道:“国内大形势还是好的。”
楚振家一边奉承着段科长,一边作践着加拿大,段科长喝酒也爽利了几分。
罗普朗迟到了,风尘仆仆进来。窦龙溪起来迎他,介绍他就是列鼎楼的主人。在座几个年轻的都起来和他握手寒暄,有个女客一直坐着。楚振家激赏罗普朗年轻有为,跟罗普朗介绍自己的大女儿。楚灵一直淡然地坐着,这一桌酒气熏天的男人和她无干。段科长进门冲她笑了一下,她也没应付。
漂亮女人毕竟是少见,楚灵不幸很平庸。扁平的脸,眼睛浓墨重彩地画过,也还是不大。她屁股坚决不抬一下,西式餐桌礼仪女士是不必起立的。罗普朗当然知道,只是也冲她点点头。
窦龙溪闷着想笑。楚灵外籍千金小姐的架子端得足,干什么都冷冷淡淡出淤泥而不染。段科长酒色过度的脸她自然看不上,更看不上亲爹奋力巴结的嘴脸。她心里是有点悲凉的,在多伦多呆得好好的,非要来这鬼地方。
罗普朗恭维楚灵漂亮,楚灵看他一眼,微笑道:“罗先生,您赴宴迟到了。不礼貌哦。”
罗普朗一愣,楚振家打哈哈圆场。楚灵脸上写着别来肖想我。他看窦龙溪,窦龙溪忍着笑咳嗽一声。
罗普朗终于明白自己有可能也是上了楚振家的猎物名单,他也想乐了。
这顿酒喝得不痛快。楚灵有点像罗普朗高中做鸡汤笔记的杂志中反复描述的淡然女子,一朵盛开在酒桌碗筷之间的小雏菊。窦龙溪深以为然,他搭着罗普朗的肩大笑:“这是一本《意林》,姓楚的家还一本《读者》呢。”
他们俩去窦龙溪地盘儿喝了顿痛快的。窦龙溪叫了干净的姑娘来陪,罗普朗低着头只喝酒。窦龙溪讲黄色笑话,姑娘们笑得莺声燕语,罗普朗在卫生间吐得翻江倒海。吐完出来接着喝,喝得窦龙溪也觉得不对劲了,夺他手里的酒瓶子。罗普朗冷不防被磕了牙,捂着嘴叫:“我操你大爷!”
窦龙溪一耸肩:“操得下去你就操。”
罗普朗喝大了,倒在沙发上,头颅里装了部搅拌机,嗡嗡地响。窦龙溪搂着女人去了隔壁,接着就是起起伏伏女人痛苦又满足的哀叫声。
牲口。
罗普朗脱了西装往头上一罩,全世界从他眼前消失。
世界当然不会消失,手机铃在这时候掐着他的喉咙。他迷迷瞪瞪找到手机接起来,他的秘书金玟慌慌张张:“罗总,您的跑车撞了,交警队来人了……”
罗普朗吐多了,嘴里味道非常刺激:“什么撞了?”
金玟道:“秘书长儿子开法拉利撞人了,立即就把车还了回来,交警队责任事故鉴定科的过来了。那意思,似乎是要我们赔钱……”
第11章
罗普朗坐起来。他踉踉跄跄走出包间,旁晚的阳光像将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把世间万物的影子都拖成垂死挣扎。他靠着大门坐在台阶上吹风,嘴里像含着沼泽:“你叫徐经理过来开车。我去一趟。”
金玟就是窦龙溪归类的那种得自己奋斗到绝经的女人。长得平庸,又很要脸。所以只能自食其力。她最大优点是本分,罗锦蓝挑她来给罗普朗当秘书,自然有道理。然而因为从小平庸到大,缺点自信,更缺在男人间周旋的经验,当秘书也没什么用。本分过头就是蠢。
徐经理开车把罗普朗接来,罗普朗仰在车后座上,金玟受惊的鹌鹑一样慌慌张张来开车门,罗普朗眯着眼看她一眼。
金玟到底搀不动罗普朗,徐经理下来扶着罗普朗,门童过去停车。罗普朗扫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金玟,叹气:“你先上去,给我泡杯茶,酽一点。”
金玟道:“哪种茶……”
罗普朗皱着眉按太阳穴,徐经理道:“绿茶吧,罗总办公室茶水间里备的都是绿茶。”
金玟慌慌张张去准备,徐经理兢兢业业地把罗普朗扶到大堂沙发上,顺手拿了瓶矿泉水拧开递给罗普朗。罗普朗吐得嘴里口水都没有了,接过来一口气全喝了。
交警队来了一老一少。老交警一副见惯世故的神色,十分看不上罗普朗一身酒气的样子。小交警倒是一脸无奈地笑着,法拉利肇事逃逸微博上传开,群情激奋。法拉利跑车五个字就该罪加一等。交警属于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老交警问一句罗普朗答一句。
车不是他在开,法拉利从提车出来他就没沾手。开车的是秘书长家小公子,人家“借”过去的。
老交警要去看法拉利,罗普朗让徐经理带两位交警去:“已经还回来了。就在后面停着。”
老交警看他一眼,居然有点同情的意思。
罗普朗缓了一会,秘书长打来电话。官腔打得很亲切,赞叹罗普朗年轻有为,很有头脑。顺便讨论了现在的经济形势,勉励罗普朗要认真学习政策,抓住大方向,和罗锦蓝一样,有觉悟,向中心靠拢。D市的建设还是要靠他这样的青年才俊。
罗锦蓝这几年思想进步向中心靠拢的下场就是让这些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