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天堂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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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天堂走(14)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趾,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了黄黄的墓堆略显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去,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黄和强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怔:
竟是黄黄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裤筒。
竟果真是黄黄爬了出来。
它还活着。
竟真的它还活着。
真是难以料断,和《欢乐家园》中的故事一样神奇,黄黄又活转了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村里的脚步声在地上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黄的撕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簌簌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号啕大哭起来。
桃园春醒(1)
一
阳光烦乱,地上热暖,气候在悄着转变。说喝酒去吧?买了啤酒,都到村后林地,席地坐下,喝到醒醉,有人把酒瓶磕在地上,将拳头在半空挥了一下,说春天来了,我们该做些事了。做些啥儿事呢?索性都回去把老婆猛揍一顿吧。说完这话,彼此看了,都把目光落在张海脸上。张海思忖一阵,把拳头捏了一下,挥了一下,说好吧,我是老大,既然都听我的,今天就都回去把老婆揍了。说,谁不打不揍不是男人。谁不往死里去打去揍,就是兄弟们的孙子、重孙子。
听到这话,春天来了,林里的桃树散发着暖的润气,枯条忽地蓬勃,鼓出暗红苞儿,乔张造致,似要借酒放开。光亮层层叠叠,从镇西探头过来,把林地映出个彤红鲜艳。草芽在脚下蠕蠕动着,树根在地里扭着身子。有一股初春的腥气,呈着青色,在那林地弥弥漫漫。牛林、木森和豹子,都小着张海。他是兄长,大家对他,目光中自都含着敬意、惊异,问说真的打吗?
张海说,春天到了,打一顿吧。
牛林折一桃枝看看,把一朵桃花苞点咬在嘴里嚼了,又“呸”地吐出,说打就打,谁怕谁呀。然后喝酒。举起四个茶色酒瓶,碰在空中,砰砰响着,让春天的草绿气息,在那响声中惊着闪开。酒气碰着春气,半空里漫了燥发的味道,人便觉得极想做些事情。又都年轻,就决定回去把老婆打上一顿。酒喝完了,手里的空瓶掷了出去。或者,猛地砸在桃树身上,那泛红的青色树皮,沉默不语,却有汁水畅旺流淌。脚下的,早空的酒瓶,原都竖着,这时起脚一踢,滑向空中,风拧着瓶口朝里浇灌,哨出泛青的响音,而后落下,砰地炸了,世界便轰然宁静,可听见了桃枝发芽的细响。还有,阳光和桃芽、桃苞浅绿的呢喃。而后,他们走了,个个心里暴烈,神情庄重,队伍样,张海在前,牛林殿后。走出桃园时,回头一望,桃园中竟有了点点红色,极艳极新,仿佛世界忽然变了,陈旧中有了新意,酷冬也一下醒来,抖抖身子,春就来了。
春就到了。
春天了,人们不能不下力做些事情,就决定,先把老婆打上一顿。
张海说,你们记住没有?
说都记了,你放心,老大。
问,谁要不打呢?
说弟兄还要下咒起誓吗?弟兄们你不信着,你还相信谁呢?脸都红红青着,还有白的,各自表情,在黄昏里一筋一倔的僵着心情,在村口站了一会,也就分手分头,朝村里回了,脚步声响天彻地,砰砰亮堂,由远至近地到来,又由近至远地消失,只留桃园在后,有着生气,有着淡然悠闲中春天勃勃的力道与不安。
张海家,住在村子进口,新房,浑砖,是胡同里最早盖起的青砖瓦房。那房子当年的招摇,让全村人都为之刮目。十年前媳妇来村里相看,至胡同口抬头瞭望,那青的瓦屋,猛地映在眼里,便对张海敬了。
张海说,同意吗?
媳妇慌忙低头。
张海说,我可是要找个马上娶的。媳妇红脸,慢慢抬头,目光疑得异常浓密。张海说,我要去广州打工,走后娘要有人做伴,有人侍候。媳妇想了半晌,点了头后,又说,得回去跟爹娘商量来着。而后,就结婚,入门,伴婆,侍奉张海。
张海回家,进门时脸是青色,朝门上踢了一脚,像那柳木大门,曾经是着仇家。媳妇在院里做饭洗菜,手在水里泡着,粉红着,两朵花样,听见门的暴响,慌乱抬头,问说你又喝了?张海不语,竖在院里,直直的,咬着嘴唇。媳妇看了,起身去屋里给他倒了茶水;出门时,还用唇儿试了水热,而后放在张海身边。喝吧,媳妇说,喝了醒酒。又说,晚上吃米饭,你在南方米饭惯了。还说,你有同学找你,商量春天到了,该做些啥儿事情,说饭后他再找来。张海坐在一条凳上,茶水摆在条凳那端。他不看茶水,只盯着自家媳妇。媳妇洗菜,手在水里,红红的,两朵花样。菜水边上,张海脚前,还有一条白鱼游在另一盆里,欢天喜地,自由自在,可它不知,在那水盆旁边,还放有一柄剪刀,不久就要用那剪刀,替它开膛破肚。那鱼以为无辜,自顾地游来走去,尾巴拍着水面,啪啪啪的,溅起的水珠,飞在了张海脸上。张海忽地起脚,把那鱼盆踢翻,让水流在地上。地是水泥地面,鱼在那地上水间,蹦高跳远,像是受了冤的孩子,在地上蹦着哭唤。
媳妇不知所措,惊得站起,痴痴地望着张海,怎么了?怎么了?她一连问着,拿手在胸前腰布上擦着水珠,脸上的僵黄,原是惊惊的不安,
张海反问,你说怎么了?!
媳妇说,不都好好嘛,你是怎么了?
又一脚踢了面前洗菜的盆水,踢了菜筐,张海抓起媳妇就打。左手揪了她的头发,右手掴着耳光;忙了—阵之后,又双手揪着媳妇的前胸,双脚轮流踢着媳妇的双腿。末了一拳,又把媳妇打出三尺开外,使她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她妈的,不过年,不过节,又吃米饭又吃鱼,你会不会过日子?!你是存心蓄意,要把这日子过得仓空屯泄,败家败财;存心蓄意,要把家里那点存钱花干弄净,分文不留不是?!
说我他妈的出门打工挣钱容易吗?
说我喝多了,你她妈的故意给我倒杯又滚又烫的水,是想把我烧死吗?
说孩子快放学了,你不去学校接她,一个下午你都在家干啥呀!
桃园春醒(2)
又打又说,又说又打,张海手脚不息,双唇不停。媳妇倒下时,他又追去朝她肚上猛踢,朝她腰上猛踢。朝她屁股上踢踢跺跺。开始时,媳妇先还一惊—疑,问着为什么要打?我有了什么错吗?及至明白了张海嘴里的扯话,媳妇不再辩说,只是闭着双唇,从地上爬将起来,用手和胳膊抱头护脸,蹲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任由张海一下一下朝她身上踢着打着。任由他的,一掌一掌的耳光,朝着她护了脸的臂上掴着。任由任由的,直到在屋里看着电视的女儿跑到院里,突然扑在妈的怀里哭唤起来。任由任由的,直到在灶房切菜的婆婆跑将出来,先在院里惊怔一下,又突然冲来,梗在儿子和媳妇的世界,举起巴掌,一下—下朝张海的脸上打去,骂着说,你没事找事啊?想找事你到后山从崖上跳下去;想找事你到村里的井口跳下去;想找事你娘给你找来一根绳,你到哪儿上吊去!
张海不再打了。他看见从地上站起的媳妇,嘴角涌着鲜血。
竖在那,张海木头一样,任由母亲—掌一掌朝他脸上猛掴。并不疼,可他心里忖忖,担心母亲会因为用力打他,突然倒在院里,这当儿,有邻居耳了吵闹,风进来,群股着,一下把院子塞实挤满,都说打啥呀,打啥呀,多好的日子,有啥可吵可闹可打哩。就去拉母亲、劝母亲,把母亲抱在胸怀里。因为有人拉,所以还要打。媳妇便忙利地抹了嘴角鲜血,拢了乱发,和未曾被人打样,也过来把婆婆拉下,说娘,你合着跟他生气,他是喝了酒,心里怨暴,让他在我身上泄泄酒就醒了,人就好了。
说,张海,死男人,你让娘气了,还不给娘道个歉啊。
说,又喝酒、又喝酒,等你喝败了身子你就不喝了。
说,还不抱着女儿到门外去,站在这儿是光彩还是怕娘不生气?
张海木一会,有些短趣,有些无聊,心里惘惘的,海上的雾一样,宽得很、深得很,又都啥儿不清不明,只好从众邻的目光中,抱着三岁的女儿倔倔地走出门去。走过新盖的瓦门楼,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隐隐的,模糊着,他听到别的地方里,一处两处,也有万马齐鸣的嘶叫,有战乱的争吵和打架。还有村人朝着某方向跑着的脚步声。他想跟过去,又当然没有动,脚像栽了样,根着地,根了土,心也根得很,盘错着,什么也思不开,想不动,只是把目光朝着黄昏里穿,就看见余晖中有着青颜色,春意着,仿佛还有花草的香味在街巷里走,如丝如线荡荡的。顺着那个荡,他的目光就又看到胡同那头的桃园了,一个角,几棵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