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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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招惹勃朗什·施特略夫?”
他很久很久没有回答,我几乎想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了。
“我怎么知道?”最后他说,“她非常讨厌我,几乎见不得我的面,所以我觉得很有趣。”
“我懂了。”
他突然一阵怒火上撞。
“去他妈的,我需要她。”
但是他马上就不生气了,望着我,微微一笑。
“开始的时候她简直吓坏了。”
“你对她说明了吗?”
“不需要。她知道。我一直没有说一句。她非常害怕。最后我得到了她。”
在他给我讲这件事的语气里,我不知道有一种什么东西,非常奇特地表示出他当时的强烈的欲望。它令人感到惊措不安,或者甚至可以说非常恐怖。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象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我问。
“我没有,”他皱了皱眉头说,“当她说她要跟着我的时候,我差不多同施特略夫一样吃惊。我告诉她当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非走开不可,她说她愿意冒这个险。”思特里克兰德停了一会。“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裸体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
“她可是全心地爱着你啊。”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我的小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搞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会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不会干别的,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还想说服我们,叫我们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思特里克兰德从来没有对我一次讲这么多话。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的怒气。但是不论是这里或是在其他地方,我都不想把我写下来的假充为他的原话。思特里克兰德的词汇量很少,也没有组织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惊叹词、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势同一些平凡陈腐的词句串联起来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
“你应该生活在妇女是奴隶、男人是奴隶主的时代。”我说。
“偏偏我生来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又使我笑起来。他却毫不在意地只顾说下去,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但是尽管他全神贯注地努力想把自己感觉到的表达出来,却总是辞不达意。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邀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发觉勃朗什一点一点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戏来。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于她。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来打搅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离开她以后想到她要做什么吗?”
“她满可以回到施特略夫身边去的,”他气冲冲地说,“施特略夫巴不得她回去的。”
“你不通人性,”我回答说。“同你谈这些事一点用也没有,就象跟瞎子形容颜色一样。”
他在我的椅子前边站住,低下头来望着我;我看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满含轻蔑,又充满了惊诧。
“勃朗什·施特略夫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难道你真的那么关心吗?”
我想了想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因为我想真实地回答,无论如何一定要是我的真实思想。
“如果说她死了对我一点儿也无所谓,那我也未免太没有人心了。生活能够给她的东西很多,她这样残酷地被剥夺去生命,我认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也觉得很惭愧,因为说实在的,我并不太关心。”
“你没有勇气坦白承认你真正的思想。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勃朗什·施特略夫自杀并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太傻,因为她精神不健全。但是咱们谈论她已经够多的了,她实在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角色。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说话的样子,倒好象我是个小孩子,需要他把我的精神岔开似的。我气得要命,但与其说是对他倒不如说对我自己。我回想起这一对夫妻——施特略夫同他的妻子,在蒙特玛特尔区一间舒适的画室中过的幸福生活,他们两人淳朴、善良、殷勤好客,这种生活竟由于一件无情的偶然事件被打得粉碎,我觉得这真是非常残忍的;但是最最残忍的还是,这件事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继续生活下去,谁也没有因为这个悲剧而活得更糟。我猜想,就连戴尔克不久也会把这件事遗忘,因为尽管他反应强烈,一时悲恸欲绝,感情却没有深度。至于勃朗什自己,不论她最初步入生活时曾怀有何等美妙的希望与梦想,死了以后,同她根本没有降临人世又有什么两样?一切都是空虚的,没有意义的。
思特里克兰德拿起了帽子,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来吗?”
“你为什么要同我来往?”我问他,“你知道我讨厌你,鄙视你。”
他咯咯地笑了笑,一点也没有恼怒。
“你同我吵嘴,实际上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气得通红。你根本无法使他了解,他的冷酷、自私能叫人气得火冒三丈。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了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归根结底,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我们没有明确意识到,说不定我们还是非常重视别人看重不看重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别人身上是否有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受到他的重视,我们就沾沾自喜,如果他对这种意见丝毫也不理会,我们就讨厌他。我想这就是自尊心中最厉害的创伤。但是我并不想叫思特里克兰德看出我这种气恼。
“一个人可能完全不理会别人吗?”我说,与其说是问他还不如说是问我自己,“生活中无论什么事都和别人息息相关,要想只为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活下去是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早晚有一天你会生病,会变得老态龙钟,到那时候你还得爬着回去找你的同伙。当你感到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同情的时候,你不羞愧吗?你现在要做的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你身上的人性早晚会渴望同其他的人建立联系的。”
“去看看我的画吧!”
“你想到过死吗?”
“何必想到死?死有什么关系?”
我凝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着讥嘲的笑容。但是尽管他脸上是这种神情,一瞬间我好象还是看到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凝视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衣服褴褛,生着一个大鼻子和炯炯发光的眼睛,火红的胡须,蓬乱的头发。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外壳,我真正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
“好吧,去看看你的画吧。”我说。
'42'四十二
四十二
我不知道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突然主动提出来要让我看他的画,但是对这样一个机会我是非常欢迎的。作品最能泄露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感情。在交际应酬中,一个人只让你看到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现象,你只能借助他无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动作,借助不知不觉中掠过他脸上的一些表情对他作出正确的了解。有些时候,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但是在他写的书、画的画里面,他却毫无防范地把自己显露出来。如果他作势唬人,那只能暴露出他的空虚。他那些涂了油漆冒充铁板的木条还会看出来只不过是木条。假充具有独特的个性无法掩盖平凡庸俗的性格。对于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即使一个人信笔一挥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泄露他灵魂深处的隐秘。
我必须承认,当我走上思特里克兰德住处的无穷无尽的楼梯时,我感到有一些兴奋。我似乎马上就要步入一场奇异的冒险。我好奇地环顾了一下他的小屋子。这间屋子好象比我记忆中的更小、家具什物也更少了。我有些朋友总需要宽大的画室,坚持要条件必备才能作画,我倒想知道他们对这间画室作何感想。
“你最好站在这儿,”他指着一块地方说,他可能认为在他把画拿给我看的时候,这是一个最适合观赏的角度。
“我想你不愿意我说话吧,”我说。
“这还用问,他妈的。我要你闭住你的嘴巴。”
他把一幅画放在画架上,叫我看一两分钟,然后取下来再放上另一张。我估计他一共给我看了三十来张。这是他作画以来六年的成绩。他一张也没有出售。画幅小一些的是静物,最大的是风景。有半打左右是人物、肖像。
“就是这些,”最后他说。
我真希望当时我就能看出这些画如何美、具有如何伟大的独创的风格。这些画里面有许多幅我后来又有机会重新欣赏过,另外一些通过复制品我也非常熟悉了;我真有些奇怪,当我初次看画的时候,为什么居然感到非常失望。我当时丝毫也没有感到艺术品本应该给我的那种奇异的激动。我看到思特里克兰德的绘画,只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实际上,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购买一幅,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我真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些画大多数后来都被博物院收买去了,其余的则成为有钱的艺术爱好者的珍藏品。我努力给自己找一些辩解。我认为我还是有鉴赏力的,只不过我认识到自己缺少创见。我对于绘画了解得不多,我只是沿着别人替我开辟的路径走下去。当时我最佩服的是印象派画家,渴望弄到一张西斯莱①或德加②的作品,另外,我对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奥林庇亚》我觉得是当代最伟大的绘画,《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动。我认为在当代绘画中再也没有别的作品能超过这几幅画了。
①阿尔弗雷德·西斯莱(1839—1899),法国画家。
②埃德迦·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