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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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了。〃史湘云听了,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得袭人和宝玉笑道:〃说玩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又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胡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一定宝玉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得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呢,你说说罢。〃
宝钗因又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向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的伤起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