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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秋-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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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涛因为自己选来的媳妇是名门闺秀,自然十分满意。不过他看见枚少爷整天守着妻子在房里喁喁私语,除了早晚问安和两顿饭时间以外就不出房门一步,他也觉得不对。而且枚好些天没有来听他讲书了,他也不曾逼着枚做功课。他担心这样下去会耽误了枚的学业。一天晚上他在周老太太的面前无意间说起这件事,打算差翠凤去唤了枚来听他训话。但是周老太太阻止他说:“你让他们小夫妻亲热亲热罢。你做父亲的也太严了。枚娃子体子素来不好,这几天脸上刚刚有了点血色。你又要逼他用功……”陈氏也同意周老太太的话。周伯涛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但是周老太太和陈氏对新娘并不象周伯涛那样地满意。她们在枚少奶的身上并未见到好处,不过她们也没有发见什么缺点。她们只看见一个娇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以前听见人说过她的坏脾气,可是她们还没有见到她动气的机会。她们还把她当做客人,对她存着怜惜的心思,时时体贴她,处处宽纵她,让她成天躲在房里陪着丈夫过安闲的日子。

芸应该跟枚少奶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这个家里的年轻女子除了丫头翠凤外,就只有她们两个。但是芸却觉得她跟枚少奶中间好象隔着了一堵墙。她固然没有机会同这位年纪比她大的新弟妇接近,同时她也觉得枚少奶的性情跟她的差得远。枚少奶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女子。每次她怀着温暖的心对枚少奶说一句话,总得到冷冷的回答。枚少奶的声音里没有感情,甚至没有一点颤动。枚少奶的相貌并不惹人讨厌。枚少奶的脸庞生得端端正正,在加意修饰、浓施脂粉以后,再配上一身艳丽的服装和带羞的姿态也很动人。唯一的毁坏了枚少奶的面貌的就是那种淡漠的甚至带点骄傲的表情,和那一对象木头做的小脚。对这个芸比谁都更先而且更清楚地感觉到。不过芸并没有失望,因为她以前就没有抱过希望,相反地,她以前只有忧虑。而且这时候她还可以设法培养希望。她想:目前还只有这样短的时间。

至于芸的母亲徐氏,她只把枚少奶看作一个普通的侄媳,家庭中的一份子。她跟枚少奶中间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她希望,而且相信枚少奶(只因为这是一位新过门的侄媳)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点生气,而且会带来以后的繁昌。

大体上说来,枚少奶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是受到欢迎的。周家的人似乎张开两臂让她进了他们的怀抱。在这里每个人都对她抱着期望。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她也不会使那些期望得到满足。她整天同枚少爷在一起,过着一种使她兴奋、陶醉的生活。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她整天听他坦白地倾吐他的胸怀,她很快地完全了解了这个柔弱的年轻人,而且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柔弱的心。

一天下午,在枚少爷婚后两个星期光景,觉新应了周老太太的邀请,带着卜南失到周家去,周氏和淑华已经先在那里了。周老太太看见那个奇怪的木板,想起了她的死去的孙女蕙,觉得鼻头一酸,抑制不住悲痛的感情,便催促觉新马上动手试验这个新奇的东西。连平日躲在自己房里的枚少爷夫妇也到周老太太房里来看觉新的奇怪的把戏。

觉新明知是假,也不便说破,而且他知道他无法使她们了解那个道理。他了解周老太太的心情,也尊重他的感情,他只得依照她的意思再玩一次那样的把戏。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方桌前,把两只手都放到卜南失上面。她们要把蕙请来。他便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想着,他只想着一个人,他只想着他的亡故的蕙表妹。他渐渐地睡着了。他的手仍然照先前那样地按着卜南失。这心形的木板的两只脚开始动起来。插在心形尖端的铅笔在觉新面前那张白纸上画着线和圈。

“来了,来了!”淑华起劲地说。

“快问,快问,”周老太太不能忍耐地催淑华道。

“请卜南失画一个圆圈,”淑华照规矩地说。

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不十分圆的圆形。

“请卜南失画一个大圆圈,”淑华又说。

铅笔果然又在纸上画出一个更大的圆形,不过还是不十分圆。觉新仍然闭着眼睛,象落在睡梦中似的。他的手依旧安稳地放在木板上,跟着木板移动,不曾落下来。

铅笔动得更勤,不再画圆圈了。它似乎在纸上写字。淑华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字迹。她便大声说:“我们请蕙表姐来,请蕙表姐来。”

铅笔继续在纸上划动。众人注意地望着那张纸。她们的眼光跟着铅笔尖移动,但是它动得太快了,她们的眼光跟不上它。大家正在着急,淑华忽然叫起来:“蕙表姐!蕙表姐!”

周老太太更挨近方桌。她俯下头去看那张纸,口里含糊地说:“她在哪儿?”她的老眼因泪水变模糊了。

“你们看,纸上就写着蕙字,”淑华起劲地说。

“你问她,还认得认不得我,”周老太太对淑华说。

淑华正要开口,却看见铅笔又在写字。她留心辨认纸上的字迹,吃惊地叫着:“婆婆!”她又对周老太太说:“外婆,她在喊你。”

“蕙儿,我在这儿。你还好吗?”周老太太仿佛就看见蕙站在她的面前似的,亲切地说。眼泪开始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伸手揩她的有皱纹的上下眼皮。她的这个举动引得众人掉下泪来。

“好。婆,你好!”淑华慢慢地念出蕙的答语。

“你看得见我们吗?”周老太太又问。

“见,”铅笔在纸上写出了一个字。

陈氏忽然做出一个动作,差不多要扑到卜南失上面了。她断断续续地悲声说:“蕙儿……你想不想我?……我们都想你。”

“想,看见妈,”铅笔写了回答,淑华大声念了出来。

“她看得见我,”陈氏感动地自语道。她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蕙儿,你晓得你弟弟接了少奶奶吗?”陈氏又问道。

“给妈道喜,”这是写在纸上的回答。

“她看见的,她什么都看见的,”陈氏呜咽地说。接着她又向卜南失发问道:“蕙儿,你常常在我们家里吗?”

“路远返家难,”简单的五个字绞痛了好些人的心。枚少爷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觉新仍然沉睡似地扶着卜南失,从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涎。

“姐姐,你现在怎样过日子?”芸迸出哭声道。

“凄凉……古寺……风……雨……虫声,”淑华念着,她的眼泪也掉在桌上了。

众人愣了一下。陈氏忽然抽泣地说:“蕙儿,我明白你的意思,郑家把你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也肯下葬,你一个人在那儿孤寂,连一个归宿的家也没有,是不是?这都是你父亲不好,他不但害你落得这个下场,还害得你做了一个孤魂。”

“只求早葬,”卜南失写了这样的话。

“蕙儿,你不要难过。我答应你,我一定要给你办到。我要你父亲把他那个宝贝女婿找来说个明白。你在这儿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你。你给我托个梦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蕙儿,都是你那个父亲,你那个狠心肠的父亲”陈氏接连地说了这许多话,但是后来她被强烈的感情压倒了,她的自持的力量崩溃了,她不能够再说下去,便蒙着脸哭起来。她马上离开了桌子。

铅笔不能够再给一个回答。觉新的上半身忽然往桌上一扑,他的手掌心朝下一压,那块木板离开他的手往前面飞去。觉新上半身寂然地伏在桌上。

“明轩!”“大少爷!”“大表哥!”“大哥!”众人惊恐的齐声喊道。淑华还用力拉他的膀子。

觉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看众人。他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不过脸上带着疲倦的表情,脸色也不好看。

“大表哥,你怎样了?你是不是心里不好过?”芸关心地问道。她的眼睛还是湿的。

觉新揩了揩嘴角,摇摇头答道:“我没有不好过,”不过他确实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象要生病似的。周老太太对他说了两句道歉的话。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都是一些哭过的眼睛,他猜到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断定又是卜南失写了什么使人悲痛的话。他看见淑华的眼睛也红着,便问道:“三妹,你也。”他其实并没有说出他的问话,但是淑华抢先回答了:

“刚才请了蕙表姐来,她说她的灵柩还没有安葬,把我们都说得哭了。大舅母答应她向郑家交涉。你就扑倒在桌子上,把卜南失也推开了。想不到卜南失倒这样灵验。”淑华说到卜南失,忽然想起那块木板,连忙弯下身子去寻找它。她看见它躺在地板上,裂成了两块,一只脚也断了。她拾起它来,连声说:“可惜,可惜。”

觉新没有说什么。他并不惋惜卜南失的损失,他反而因为这个损失起了一种卸去重压似的感觉。他心里想:“这算什么灵验,不过是你们都没有忘记那个人。你们现在还这样关心她,为什么当初不伸手救她一救?”他只责备别人,却忘了责备他自己。

“大少爷,这个东西弄坏了,还可以用吗?还可以买到新的吗?”周老太太看见卜南失在这里跌碎了,觉得心上过意不去,同时她又惋惜失去了这个可以请她亡故的孙女回来谈话的工具,因此抱歉地对觉新说。

“买不到了,”觉新答道,他立刻从自己的混乱的思想里挣扎出来了,“这是好几年前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放在箱子里头,最近才找出来。破了也不要紧,我用不着它。”

“蕙儿说她在庙里很孤寂,灵柩一天不下葬,她的灵魂也得不到归宿,”周老太太换了话题说。“郑家把蕙儿的灵柩丢在莲花庵不管,不是推口说没有买到好地,就是说没有择到好日子。前天我喊周贵去看过,问到庵里人,说是半年来姑少爷就没有去看过一次,最近两三个月郑家连一个底下人也没有差去看过。我气得跟你大舅吵,他还是袒护他的好女婿。听说有人在给伯雄做媒。他没有续弦时对蕙儿都是这样冷淡,他要续了弦,岂不会让蕙儿的尸骨烂在莲花庵里头?今晚上你大舅回来,我一定要找他理论。他再不听我的话,我就拿这条老命跟他拚!”周老太太愈说愈气,把一切罪名都堆在她儿子的身上,她恨不得立刻给他一个大的惩罚。这次她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替死去的蕙办好那件事情。

“妈这话也说得太重了,大哥有不是处,妈尽管教训他,也犯不着这样动气,”周氏看见陈氏、徐氏都不敢作声,连忙做出笑容开口劝道。

“你看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要不是他那样乱来,蕙儿何至于惨死,又何至于灵柩抛在尼姑庵里没有人照管?我想蕙儿在九泉一定也恨她这个无情的父亲,”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觉新心里很痛苦,但是他始终没有把他的感情表露出来。他暗暗地抱怨这几位长辈,他想:“你们都是帮凶!当初为什么不救她?现在却又这样痛苦!”他有一点赌气的心情。但是她们的痛苦和悔恨渐渐地传到了他的心里,成了他自己的,她们的希望也成了他的希望。他感激周老太太下了这样的决心。那个时时悬在他心上的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解决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还可以替蕙尽一点力。但是他根据过去的经验,还担心他的外祖母不能坚持她的主张,所以他趁着这个时机鼓动周老太太道:

“说起蕙表妹的灵柩,我前些时候当着大舅对伯雄提过。伯雄随便支吾过去,大舅也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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