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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部分

明月照人来-第141部分

小说: 明月照人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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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实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她低头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着她衣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触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二十四章 (2)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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