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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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某一位医生终于鼓起勇气说出〃鼠疫〃这个词,其他人亦心存疑虑,但不敢承认。疫情迅速蔓延,成为无可否认的事实,市府怕惊动舆论,封锁消息。终于到了封锁不住的地步,于是公布疫情,采取措施,消毒,监控,隔离,直至封城。因为害怕传染,人人口含据说能防病的薄荷药糖,乘公交车时背靠背,怀着戒心疏远自己的邻居,对身体的微小不适疑神疑鬼。人们的心态由侥幸转为恐慌,又由恐慌转为渐渐适应,鼠疫本身终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全市如同放长假一样,日常工作停止,人们惟一可做的事情是收听和谈论政府公布的统计数字,祈求自己平安度过难关,等待瘟疫出现平息的迹象。商人乘机牟利,咖啡馆贴出〃酒能杀菌〃的广告招徕顾客,投机商高价出售短缺的物品,出版商大量印售占星术史料中的或临时杜撰的有关瘟疫的各种预言……凡此种种现象,我们现在读到都不觉得陌生了,至少可以凭自身的经验加以想像了。
然而,如果认为《鼠疫》所提供的仅是这些令我们感到半是亲切半是尴尬的疫期生活细节,就未免太停留在了它的表面。我们不该忘记,对于加缪来说,鼠疫的确只是一个象征。在最广泛的意义上,鼠疫象征的是任何一种大规模的祸害,其受害者是所及地区、民族、国家的所有人乃至全人类,瘟疫、灾荒、战争、专制主义、恐怖主义等等都可算在内。问题是当这类祸害降临的时候,我们怎么办?加缪通过他笔下主人公们的行为向我们说明,惟一的选择是站在受害者一边与祸害作斗争。一边是鼠疫,另一边是受害者,阵线截然分明,没有人可以做一个旁观者。医生逃离岗位,病患拒绝隔离,都意味着站到了鼠疫一边。这个道理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在这个时候,需要的只是一种最单纯的责任感,因而也是一种最基本的正义感。灾难是没有戏剧性可言的,所以加缪唾弃面对灾难的一切浪漫主义姿态。本书主角里厄医生之所以奋不顾身地救治病人,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与任何宗教信念、神圣使命、英雄壮举都无关,而只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容忍疾病和死亡。在法西斯占领期间,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加缪成了抵抗运动的干将。战后,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参加抵抗运动,他的回答同样简单:〃因为我不能站在集中营一边。〃
面对共同祸害时所做选择的理由是简单的,但人性经受的考验却并不简单。这是一个令加缪烦恼的问题,它构成了《鼠疫》的更深一层内涵。从封城那一天起,奥兰的市民们实际上开始过一种流放生活了,不过这是流放在自己的家中。在那些封城前有亲人外出的人身上,这种流放感更为强烈,他们失去了与亲人团聚的自由。在瘟神笼罩下,所有留在城里的人只有集体的遭遇,个人的命运不复存在。共同的厄运如此强大,以至于个人的爱情、思念、痛苦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被迫像没有个人情感那样地行事。久而久之,一切个性的东西都失去了语言,人们不复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和希望,只活在当前的现实之中。譬如说,那些与亲人别离的人开始用对待疫情统计数字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境况了,别离的痛苦已经消解在公共的不幸之中。这就是说,人们习惯了瘟疫的境况。加缪认为,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是比绝望的处境本身更大的不幸。不过,只要身处祸害之中,我们也许找不到办法来摆脱这种不幸。与任何共同祸害的斗争都具有战争的性质,牺牲个性是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在小说的结尾,鼠疫如同它来临时一样突然地结束了。当然,幸存者们为此欢欣鼓舞,他们庆幸噩梦终于消逝,被鼠疫中断了的生活又可以继续下去了。也就是说,他们又可以每天辛勤工作,然后把业余时间浪费在赌牌、泡咖啡馆和闲聊上了。这是现代人的标准生活方式。可是,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吗?人们经历了鼠疫却没有任何变化吗?加缪借小说中一个人物之口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并且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但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如果我们不把鼠疫仅仅看做一场噩梦和一个例外,而是看做反映了生活的本质的一种经历,也许就会获得某些重要的启示。我们也许会认识到,在人类生活中,祸害始终以各种形式存在着,为了不让它们蔓延开来,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在一定意义上,这不也正是这次SARS之灾给予我们的教训吗?真正可悲的不是SARS,而是在SARS之后我们的生活一切照旧。
20035
第一卷 第一百零十九章
?一
那个用头脑思考的人是智者,那个用心灵思考的人是诗人,那个用行动思考的人是圣徒。倘若一个人同时用头脑、心灵、行动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在我的心目中,圣埃克苏佩里就是这样一位先知式的作家。
圣埃克苏佩里一生只做了两件事……飞行和写作。飞行是他的行动,也是他进行思考的方式。在那个世界航空业起步不久的年代,他一次次飞行在数千米的高空,体味着危险和死亡,宇宙的美丽和大地的牵挂,生命的渺小和人的伟大。高空中的思考具有奇特的张力,既是性命攸关的投入,又是空灵的超脱。他把他的思考写进了他的作品,但生前发表的数量不多。他好像有点儿吝啬,要把最饱满的果实留给自己,留给身后出版的一本书,照他的说法,他的其他著作与它相比只是习作而已。然而他未能完成这本书,在他最后一次驾机神秘地消失在海洋上空以后,人们在他留下的一只皮包里发现了这本书的草稿,书名叫《要塞》。
经由马振骋先生从全本中摘取和翻译,这本书的轮廓第一次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我是怀着虔敬之心读完它的,仿佛在读一个特殊版本的《圣经》。在圣埃克苏佩里生前,他的亲密女友B夫人读了部分手稿后告诉他:〃你的口气有点儿像基督。〃这也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我能理解为何如此。圣埃克苏佩里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真理,这真理是他用一生的行动和思考换来的,他的生命已经转变成这真理。一个人用一生一世的时间见证和践行了某个基本真理,当他在无人处向一切人说出它时,他的口气就会像基督。他说出的话有着异乎寻常的重量,不管我们是否理解它或喜欢它,都不能不感觉到这重量。这正是箴言与隽语的区别,前者使我们感到沉重,逼迫我们停留和面对,而在读到后者时,我们往往带着轻松的心情会心一笑,然后继续前行。
如果把《圣经》看作惟一的最高真理的象征,那么,《圣经》的确是有许多不同的版本的,在每一思考最高真理的人那里就有一个属于他的特殊版本。在此意义上,《要塞》就是圣埃克苏佩里版的《圣经》。圣埃克苏佩里自己说:〃上帝是你的语言的意义。你的语言若有意义,向你显示上帝。〃我完全相信,在写这本书时,他看到了上帝。在读这本书时,他的上帝又会向每一个虔诚的读者显示,因为也正如他所说:〃一个人在寻找上帝,就是在为人人寻找上帝。〃圣埃克苏佩里喜欢用石头和神殿作譬:石头是材料,神殿才是意义。我们能够感到,这本书中的语词真有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分量,而他用这些石头建筑的神殿确实闪放着意义的光辉。现在让我们走进这一座神殿,去认识一下他的上帝亦即他见证的基本真理。
二
沙漠中有一个柏柏尔部落,已经去世的酋长曾经给予王子许多英明的教诲,全书就借托这位王子之口宣说人生的真理。当然,那宣说者其实是圣埃克苏佩里自己,但是,站在现代的文明人面前,他一定感到自己就是那支游牧部落的最后的后裔,在宣说一种古老的即将失传的真理。
全部真理围绕着一个中心问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人必须区别重要和紧急,生存是紧急的事,但领悟神意是更重要的事。因为,人应该得到幸福,但更重要的是这得到了幸福的是什么样的人。
沙漠和要塞是书中的两个主要意象。沙漠是无边的荒凉,游牧部落在沙漠上建筑要塞,在要塞的围墙之内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在宇宙的沙漠中,我们人类不正是这样一个游牧部落?为了生活,我们必须建筑要塞。没有要塞,就没有生活,只有沙漠。不要去追究要塞之外那无尽的黑暗。〃我禁止有人提问题,深知不存在可能解渴的回答。那个提问题的人,只是在寻找深渊。〃明白这一真理的人不再刨根问底,把心也放在围墙之内,爱那嫩芽萌生的清香,母羊剪毛时的气息,怀孕或喂奶的女人,传种的牲畜,周而复始的季节,把这一切看作自己的真理。
换一个比喻来说,生活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只船,人是船上的居民,把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以为有家居住是天经地义的,再也看不见海,或者虽然看见,仅把海看做船的装饰。对人来说,盲目凶险的大海仿佛只是用于航船的。这不对吗?当然对,否则人如何能生活下去。
那个远离家乡的旅人,占据他心头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他看不见的远方的妻子儿女。那个在黑夜里乱跑的女人,〃我在她身边放上炉子、水壶、金黄铜盘,就像一道道边境线〃,于是她安静下来了。那个犯了罪的少妇,她被脱光衣服,栓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桩上,在烈日下奄奄待毙。她举起双臂在呼叫什么?不,她不是在诉说痛苦和害怕,〃那些是厩棚里普通牲畜得的病。她发现的是真理。〃在无疆的黑夜里,她呼唤的是家里的夜灯,安身的房间,关上的门。〃她暴露在无垠中无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还给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团要梳理的羊毛,那只要洗涤的盆儿,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要哄着入睡的孩子。她向着家的永恒呼叫,全村都掠过同样的晚间祈祷。〃
我们在大地上扎根,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牵挂、责任和爱。在平时,这一切使我们忘记死亡。在死亡来临时,对这一切的眷恋又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死亡移开,从而使我们超越死亡的恐惧。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须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人打破围墙要自由自在,他也就只剩下了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断垣残壁。这时开始无处存身的忧患。〃〃没有立足点的自由不是自由。〃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他们哪儿都不在,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在今天,这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没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称这为行动自由。没有自己的女人,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限制为前提的,爱上这朵花,也就是拒绝别的花。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仍必须为他
的爱找到确定的目标,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
三
生命的意义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但这不等于说,凡是过着这种生活的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圣埃克苏佩里用譬喻向我们讲述这个道理。定居在绿洲中的那些人习惯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们的感觉已经麻痹,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他们的女人蹲在溪流里圆而白的小石子上洗衣服,以为是在完成一桩家家如此的苦活。王子命令他的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