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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短篇集 作者:邓友梅-第8部分

小说: 短篇集 作者:邓友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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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青没想到邵清远说得这么露骨,有点替他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您也形容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咱们说的是实质。解放后,我以为一切会改弦更张,以我的经历,我的学问,安排我在技术科看图纸,我知足了。可没想到我弟弟碰了个钉子,我一琢磨他碰钉子的来龙去脉,发现也还是在为谁作事这一点上。所以大家选我去模范工地,我没推辞,对这一套作事法我比对土木工程力学结构熟悉。在美国人手下怎么干,在苏联人手下也怎么干呗。只要不把这个底说明白,大致不会失败。果然,我去了,干成功了。而且从此一路顺风!” 

  李青问道:“这么说大跃进化工厂的事您也是明知道后果不会好的?” 

  “不能这么说。”邵清远喝了口茶,接着说,“当时领导上号召大跃进,全国各地什么亩产万斤粮、大炼钢铁、活性染料、牛猪杂交,各种荒唐事都在报上堂而皇之地宣传开来了。用豆腐作蛋白胶,从技术上说是行得通的,用草袋作纸筋也不违反科学原理,领导要这么干,我当然按领导的意愿办。还是那句话,我不忘我是替人办事的。另外我也是拥护共产党的。我相信党要这么干必定有他的理由,有政治上非干不可的理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理由,可自觉的跟着潮流走。后来潮流把我浮到上边来了,我想下也下不去,何况我并不想下去。我弟弟倒下去了,不也对革命没带来什么好处吗?不过我可是全力以赴地干事的。不管我水平多高,放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一定尽其所能把事干好。当副院长我本来不够格,因为技术上我没那么多学问,所以我尽量听别人的,把别人的高见收集来作为我的最后建议拿出去。凡是上级希望我办的事,我件件把它办好。” 

  李青说:“照您这么说,您也未必全错,何致于现在又反其道而行之,恢复原职都不干呢?” 

  邵清远说:“上边我只说了一半,作什么都不忘记是替别人干事,按别人意思办。这只是个手段。内里还有个目的,目的是为自己办件最大的事。在旧社会是为了保住饭碗,在新中国是为了保住职位,后来又加上保住政治地位、社会地位!您到过我这儿,我这家原来挺舒服。我跟我爱人感情挺好。她在旧社会唱戏,舒服惯了,我不忍心叫她受委屈,我弟弟的事教训了我。我要被打下去可不如他,他年轻,有专业知识,败到底还可以当技术员。我的专业是二五眼,叫我当副院长我能应付,真叫我上工地当个施工工程师就砸了。就像票友唱戏一样,别看能唱《二进宫》的杨波,你叫他当真来个武行的,他连台帘也出不去!” 

  李青说:“按您这逻辑,现在叫您回去当院长,不正该接受吗?” 

  邵清远说:“你忘了刚才我说的‘文化大革命’对我的好处了。‘文化大革命’ 一来,吭呛一下,扫地出门,我半辈子的饭碗全砸了,连筷子也没剩。我这才明白,要不把党搞好,把全国治好,我再精明也保不住自己的饭碗。替人家干事?替谁呀?替国家才能有自己。我入党也十几年了,直到进了牛棚我才觉着自己真该好好当个党员,实打实的尽一个党员的义务,实打实的为国家作点事。在牛棚我就下决心,如果党还能把我救活,我报答的办法就是向党声明:我这个工程师是假的,先进工作者也是假的。请党把我调到我力所能及的岗位上,描图也行,当工长也行,实打实的为党作点事儿。” 

  李青觉得他说得很诚恳,劝慰了几句,答应向上级转达他的要求,同时嘱咐他: “组织决定了,可一定要服从。” 

  李青回去把情况一汇报,领导上笑了。主要负责人说:“这是知识分子的偏激性!他自己这么说可以,组织上不会这么认为。这么多年的经验,我们很了解他么!懂技术,有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是个老干部。” 

  另一位领导说:“可能还是有点怨气儿,做做工作么,告诉他,组织决议还是要服从。先报到,有什么意见以后还可以谈!” 

  调令终于下去了。邵清远组织性向来是强的,没有二话,到设计院走马上任。 

  上任以后,邵清远工作很认真,自上至下反映颇佳,但他每过一个时候就打一份报告,申请退居二线当顾问,最近的一次报告,还提出了可以接替自己者的名单,名单列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他的弟弟邵明远。 

  有人把这话传给邵明远,邵明远说:“我不是当官的材料,我一辈子没说过家兄好话,现在倒要说一句,我看他干这个院长还合适。” 

  李青把邵氏长见这些往事捋了一遍,想来想去,弄不清他算哪一号人!先进人物吗?不像;落后人物吗?也不像;中间人物呢?似乎也不贴切。想了两天,脑袋生疼,嘴上起泡,决心放弃写小说的野心,安心休养。 



漫忆汪曾祺 

  曾祺西归,报刊约我写悼念文章我婉拒了。心中乱糟糟的,几句悼文能表达多少哀思?安定下来后,再冷静记述回忆更好些。曾祺人缘好,朋友们写的悼念文章各报刊都能见到。并不缺我这一份儿。 

  汪曾祺和林斤澜是建国后我结识得最早的朋友。说这个没有自吹之意。他二位成仙得道,我望尘奠及,是后来的事。四十七年前还处在大哥二哥相差不多的阶段。曾祺虽已出过小说集,是沈从文先生入室弟子,但这没给他戴上光环,倒还挂点阴影,被认为曾是另一条道上跑的车;斤澜在台湾是地下党员,蹲过国民党军事监狱,九死一生跑回来后只着迷写剧本,写的不少却一部都没上演过(至今也没听说有人上演),相比之下当时处境最顺的倒是我。小八路出身,写工农兵,在“批判武训传”等“战斗”中表现得既“左”又“粗”。文章虽写得平平却被认为“党性较强”。我与曾祺、斤澜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还提醒:“交朋友要慎重,不要受小资产阶级意识的影响!”。 

  他俩没嫌我“左”得讨厌,我也没觉得他们“右”得可怕,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对这二人细品起来还有区别。跟斤澜是北京人艺的同事,又是我把他拉进北京文联。完全平起平坐。我喝他的酒,他抽我的烟,谁也不等对方招呼。只是我喝酒有啥喝啥,不挑不捡。他要烟却目标分明。给次的他不要,指着我的口袋喊: “凤凰,凤凰,你有好烟在兜里揣着呢!”。我只好把藏着的好烟拿出来共享。对曾祺我当兄长对待。写文章虚心地听他批评;读书诚恳地请他指导,连喝酒都照搬他的喝法。曾祺家住东单三条,文联在霞公府,上下班经过王府井。路边有个小酒铺卖羊尾巴油炒麻豆腐。他下班路上常拐进去“吃一盘麻豆腐”,他约我去,由他付钱,麻豆腐之外每人还要二两酒。他并不劝酒,只是指着麻豆腐对我说:“光吃麻豆腐太腻,要润润喉。”说完就抿口酒。我亦步亦趋,吃一口麻豆腐润一下喉,没多久酒量就上了新台阶! 

  讣告上说曾祺“终年七十七岁”,可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时他才交“而立之年”。中国人提倡“老要张狂,少要稳当”,汪曾祺算个曲型。若只见过他古稀之后的 “张狂”相,绝想不出他年轻时稳当样儿!他三十岁时的扮相是:清瘦脸上常带稀疏络腮胡碴,背微驼腰略弯胸脯内含,穿一件蓝春绸面出风滩羊皮长袍,纽绊从未扣齐;脚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好久未曾擦油;左手夹着根香烟,右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说话总是商量的语气,没见他大喊大叫过。有次文联内部开会,某领导人观察了他一会,发言时增加了点新内容。他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么,我们文化干部也讲究点扮相么。要整洁,要充满朝气,别弄得暮气沉沉好不好……”他担当的角色,也没法不暮气。他是老舍、赵树理手下的大管事。在《说说唱唱》编辑部负责日常工作。《说说唱唱》本是“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的机关刊物。专门团结、联系北京城的闲散文人卖稿为生的作者(跟现在的专业作家不是一个意思),如社会言情小说作家张恨水,陈慎言,武侠技击作者还珠楼主,原《红玫瑰画报》主编陶君起,大清国九王多尔衮的王位继承人、专栏作者金寄水,参加这里工作的还有来自解放区的革命艺人王尊三、大学教授吴晓铃、既会演话剧还会写单弦的新文艺工作者杜彭等。各有各的绝活,哪位也不是省油的灯。汪曾祺却应付自如,开展工作结交朋友两不误。这些人之间有时还闹别扭,却没听过谁跟曾祺有过节儿。这就靠了他的 “稳当”作风。汪曾祺办事处人,不靠作派,不使技巧,不玩花活,就凭一副真面孔,一个真性情。对谁都谦虚有礼,朴素实在。真谈起问题来,你才发现此人学问有真知卓见,写作有独到之功,使你敬而不生畏,爱而不生烦。 

  令我服气并为之不平的,是他为公忘私,个人利益服从工作需要的作风。他是上过旧大学的知识分子,是曾有过小名气的作家,按理(政治课上学来的革命道理)他得满脑袋个人主义,缺乏革命精神。因此他申请入党时支部曾责成我与他保持联系,进行“帮助”。结果我发现他的政治觉悟比我还强,个人主义不说比我少也要比我隐蔽点。我正在写作上冲刺,为了保护写作时间,凡对我创作有影响的事我一律推开。汪曾祺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1948年出版,曾引起文坛轰动。轰动声中来到北平,转过年就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50年奉命再回到北京,从此当起了编辑。大家查查他的作品集就明白,从参加革命起到他定为右派止,没有再写过一篇小说。他全部精力都奉献给编辑工作了。那时期《说说唱唱》和《民间文学》的原稿上,每一篇都能看到他的劳动痕迹。他从不为自己失去写作时间叫苦,更不肯把编辑工作付出的辛劳外传。有的作者出名多年,仍不知自己出道与汪曾祺有关。 

  《说说唱唱》设在一幢日本式小楼里。日本式房子有大壁橱,专放废稿。来稿每天以百件计,可用量不到百分之一,壁橱里废稿如一座小山。想从这里发现可用之稿,也就如深山探宝。新收到的来稿还处理不完,也没谁花功夫到那里钻探。可汪曾祺竟从这里沙里淘金般淘出篇名著来。他为什么和怎么去那里开矿的,我已忘记。只记得那篇稿子涂抹很乱,满纸错别字外加自造怪字如天书一般。任何编辑初读此稿,都会望而生畏,读不完三两页就照理扔进退稿堆。可汪曾祺以超常的毅力读完了后,认为思想,艺术都大有新意!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花工夫改了些勉强能辨认的错别字,把它呈到了主编赵树理面前。树理看着拍案叫绝,索兴亲手又改写了几段,润色了几处,这才拿到《说说唱唱》发表,结果一鸣惊人,中国从此有了篇小说名著《活人塘》,升起颗写作明星陈登科,却不知汪曾祺于此有功,登科是我老同学,我对他的创作成就见服得五体投地,但对他“欲与仓颉试比高”的雄心壮志却不敢恭维。举例来说,他那原稿中写了好几个“马”字,下边都少四个点(即简化字那一横),前言后语的情节也都跟“马”不相干,汪曾祺面对这字抽了半合烟,最后也没认出来。幸遇高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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