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妈志-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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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他盯着他包住自己的手擦干，突然唤了一声。
“什么。”
“……没什么。”
戚少商放好水盆和巾子。再次坐过来，举手探上他的额：“不舒服？”
“不是……”顾惜朝并不躲闪。同样浸过水里的指触在皮肤上冰冰凉凉，而自己却是温热。
有些享受的眯起眼。
他的模样让人觉得自己在摸小狗，就差被狗儿蹭几下掌心。
“我在想，我真是你的仇人么？”
戚少商的手一僵。
“是啊。”
“真的是。”
他说。
“仇……很深？”他问得小心翼翼。
“血海深仇。” 他答得明确肯定。
“血海深仇……”跟着念了一遍，有些惶惶。
“那为什么……你不把我杀掉？”朝门口望望，那里总是会突然冒出一堆举着明晃晃刀枪棍棒的人。“……我结下的仇人好多。都要把我碎尸万段，你说你跟他们一样，可你从来不打算杀我。”
“我与他们，又有怎样的不共戴天……”
戚少商伸臂取了他的簪子，让那一头卷发落下到肩上。
“我不杀你，是因为。在成为仇人之前，我把你当作知己的。”
“知己……是朋友……”他的眼转回来，有些疑惑。
“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拿开被褥，在枕上拍了拍。“……曾经。”
顾惜朝依他躺下：“那我们怎么成了仇人……”
替他拉上被子，戚少商应他道：
“你生病了，病很重，有许多事都忘记了。”
“但我没有忘记晚晴！”小小抗议了下，表示自己不是脑袋空白的木鱼。
“当然，傅姑娘是你的妻子啊……”见他努力为自己分辩的样子，他笑了。
他看到了，满腔的愤概瞬时傻了傻：“……包子……”
当然没敢大声。
可偏偏某大侠对这俩字儿特别敏感：
“喂，说什么呢……”
连忙翻了个身，却正好望见到香案上那块冥奠牌位——
“……我又忘了……晚晴没了……”
九现神龙脸上的酒窝一下变得黯淡。
忘记是最好的疗伤药。只要可能，他情愿忘记。
遗忘，多好的一个词。
“戚少商……”
“嗯。”
“我忘了很多东西，也不记得到底对你做过了什么……如果……如果可能……我们还可以做回知己……不，朋友，普通朋友就好……可以……吗？”
戚少商一阵沉默。
顾惜朝慌了，伸手拉他的衣：“我……贤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人孰无过不是么……”
他依旧无语。
“……错……在我……我……”半晌，他喃道。双目欲裂。
错识那袭青衣，是自己钻进了缚龙锁扣。到最后失尽兄友弟亲，却还没能挥下那记断魂仇斩。
是他食了言，他有什么资格于那千里孤坟前，信誓旦旦。
他一生从不失信，却对自己的至亲兄弟，没有做到任何许下的承诺。
空气沉重起来，几乎窒息。
逆水寒轻颤，铮铮而鸣。
戚少商猛地回神。
“……我还是想要和你做朋友……真的……”
“我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你和顾惜朝，在旗亭酒肆初次见面时，你是否真心把顾惜朝当作朋友？”
“第二，你和顾惜朝，若是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你会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
还记得昔日的开封鱼池子，自己点头肯定。这人倒怔了数秒，慢半拍反应过来后才知道笑得像孩子般。
可那只有瞬间。
可就是那瞬间，知道了他心中是真的认下了他。于是，希望能够拉回他，千方百计地下不了杀招。
因为自己也舍不得。
是那般的惊才绝艳……
但……后来，他真的失去了他挚爱的妻子。
他只有他的妻子……所做一切，都源由他为她的情痴妄执……最后却还是失去了……
失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
所以阻止老八。
杀一个疯子有什么用。
一个疯子，怎能平息连云山水，那浸入三尺厚土的血绯。
不值得。
疯子顾惜朝的命不值得。
抵不了他的兄弟。
……
“仇人，不好。”
戚少商听见他还在叨叨念着。又把被子替他掖了掖：“睡吧。”
“我不……”
“听话，睡觉。”
“可是……”
“有些东西过去就是回不来了的。好了，不要琢磨些有没有的，快睡。”见他又要张嘴，沉了脸道：“或者，你就这么着折腾一宿。从今往后别指望我再来搭理你。”
“……”很聪明的闭上嘴。
“还有一句……”想来想去，还是得说。
“……”戚少商无奈。
“小猫的功课又不认真了……”他卯着胆子说完。
叹了口气：“我明天教训他吧。”
“哦……”拖音。
“放心，我又不会打他。”
“唔，我就晓得你下不了重手……”
声响越来越低，最后化为均匀的呼吸起伏。
戚少商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转，又敬了晚晴，添上案香。最后看一眼塌上人的安稳，提了宝剑拉好门，消失在茫茫夜色。
沉夜*
京城，旗亭酒肆。
息红泪将酒放在桌上，人在对面坐下。
“他怎么样？”
“……还好。”戚少商拍开封泥，仰头灌下一大口。
随即皱了皱眉。
虽是玉液琼浆，却没有那满头烟霞烈火的劲道。
顿时索然无味。
“红泪……你怪我么？”见她不再说话，他问道。
息红泪叹了声：“我只是不懂。”
有些歉意地抬起头，戚少商一双大眼愣愣像犯错的孩子：“我……他疯了……”他解释，“……我无法朝已经那样的顾惜朝挥剑……”
“我知道。”
再次吁出口气，息红泪望着他的眼：
“——我知道的。”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九现神龙戚少商。
这江湖的千斤，被他生生担去八百。
他是天下的侠之大者。
嫉恶如仇。
惩奸除霸。
也同样……
柔怜悲弱。
那张即使刻意留了胡渣子，但看起来还是娃娃脸，太不像大侠的大侠，总是真诚恳切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知道他决不是负她，可一个女人要如何面对没有新郎的婚礼……所以她建下毁诺城，练起伤心小箭——她等着他。
等他来时，定要好好捉弄他一下，还要狠狠踹上他几记屁股。
当时在帘后，亲眼看着他规矩矩抱走两只小公羊而不自知，差点忍俊不住拉他回来。
——若自己当时不是故作了那一姿态，恐怕就不会让他去到旗亭酒肆。邂逅青衣罗刹，卷起后来的滔天血浪。
那日午后，积雪峰。
沿途被仙子们的尸骨垫了道。
那疯子还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教她怎能不恨。
如何不怨！
她爱戚少商爱得深，爱得真。
所以在宫门前她是真的感受到顾惜朝为傅晚晴是成了颠入了魔。
于是，她只好不忍。
红泪。
如今她这胸腔肚腹里，倒真是强咽下的滴滴血斑。
“少商。”
她知他仁义宅厚，同时也带了自己女性天生的柔软。
——罢了，便随着他大度放下。
可是——
“你这样不行的……”
拉过他的手，虎口处有些红肿，是握剑使力撞击过的结果。
戚少商默默然，抽回手拭剑。
不着痕迹。
“不要紧，铁手就快要回来了……”
“可他走之前呢？”
息红泪的声调高了一拍。不懂的是，顾惜朝疯了，病了，醒过来后便傻了，忘了。他戚少商没疯没病，不傻不忘，怎么就能够泰然处之？
她爱上的，确是他的义心侠骨。
可那毕竟还是顾惜朝啊！
他曾被他万里追杀，因他而寨破人亡。他是如何在那张恨不得将其锉骨扬灰的脸面前，为哄他喝药，笑得灿烂无它？
“铁手他……并未要求你做什么的……”息红泪试着提醒他。
“可是红泪。”戚少商的头轻轻摇了摇，“我欠铁手的。”
“他答应过傅姑娘保顾惜朝周全。现下他去了西域，顾惜朝没了武功，难不成就眼睁睁叫他回来收尸？”
“可他是顾惜朝！多行不义是天要灭他！如今霹雳堂同神威镖局皆与你绝义，你当初说过他是贱命一条，值得吗！”
“只要铁手回来，我自会向他们解释。端端结果一条已经无知的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无知？他手上有多少无辜你还记得吗！戚少商，打从见到顾惜朝开始，你究竟为他中了什么疯魔！”
息红泪歇斯底里起来，尖锐地质问划破两人中间微妙的疏远。
夜，突然沉得可怕。
空气迟滞了许久，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几乎是突然地，拿了剑就闷头往外头冲。
但在门口，戚少商顿了顿脚：“回去吧。”
“回去吧红泪。”他如是说着。
“京城太大，有时我不在，你一名女子是会有很多麻烦的。”
夜风扬起布幡打着旋，他望了望那招展开的四个大字，却始终没有回头。
闹事繁华中，果然不该有这么家旗亭酒肆的……
就算没了炮打灯和杜鹃醉鱼，人还是那个人啊……
难道物非人亦往，为何连她，竟也不懂他了吗……
他说他不在，是指从今往后不再来了么……
息红泪依旧坐在屋里，因此没听到他远去时的最后那声低喃。
黎明前夕的刹那，一颗晶莹从半空滑落，在黑暗中带过一丝银线，瞬闪而坠。
然，拂晓后，人去楼空，只有地上唯一几乎察觉不到的水迹，证明离人的伤心断肠。
弄拙*
“惜朝爹爹，我这个字写不好……”
“哪个？”
“‘天’。”
“……你的身体要先坐正……”挺直孩子弯下的腰板，握住他稚嫩的小手教导着：“看，这一短一长的两横都要有力……撇和揦要相互支撑住……一个人，要靠自己的脚傲立于天地，知道吗？”
“嗯！”
孩子使劲地点了点头，再埋下首，对着纸上那个端正的“天”，一笔一划临摹着，认认真真。
顾惜朝直起身，宠溺地摸摸他后脑，嘴角扬起好看的弧。
谁知另一头，却是故意溅了满面墨黑。
“我不要写字了！”已经杵得散乱的笔被使劲一扔，揉起尽画了鬼符的生宣：“这一点用都没有！我想要的是和戚叔叔一样，做个武功高强的大侠，那才是男子汉真正的英雄气概！”
唇微微抿起，眉皱皱：“小猫，你又捣乱。”
“我没有。”唤做小猫的男孩严肃得紧。“如果我像戚叔叔那般，就没有人敢再欺负我，而且，我能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心爱的东西了！”
“……还真是个孩子呢……”顾惜朝蹲下，刚开了口，孩子在眼前突然腾空起，头顶的阳光被挡去一大片。
“戚叔叔！”小猫惊喜地喊出声，手脚并用攀住他的肩。
“你这混账小子又叫你惜朝爹爹头疼！”戚少商笑得两个酒窝明显显的，像个大号的孩子。
“哪有，你都不知道惜朝爹爹最疼我！”
“才不是，你老不听话！爹爹才不喜欢你！”
见是他，顾惜朝才放下心。孩子们索性都跑来围拢住两个大人，吵嚷着到底谁才是被他们最为疼爱的那一个宝贝。
戚少商被他们一个劲儿吵得头大，脸一板收了笑：“好你们几只小猴崽子，变着法儿折腾是吧，都给我过来，把功课做给我看看！”
可惜那脸上怎么都出不了发怒的表情，孩子们仍旧嘻嘻哈哈。但却是各自各回去了自己桌前，暗暗较起劲来。
“还有你！”
“哇，痛啊！惜朝爹爹，戚叔叔他……”谁知回头求援，却不见了救命嫡仙。
收回在小猫头上狠敲一记的手，戚少商沉了老长的脸：“找着他也没用。你小家伙儿不肯读书是吧，今天你就给我老老实实背完《论语》……嗯，前面这三篇。”
“不会吧……”
“还有胆讨价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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