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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古典今看:从诸葛亮到潘金莲 -王溢嘉著-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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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只有形变而没有质变。中国蛇图腾与白蛇故事的转变,不仅形变,同时也质变,而且是后者重于前者。值得注意的是,白蛇故事的质变主要发生在满族入主中原的承平时期,汉民族在这个关键时刻,不仅已发生了形变(长出了辫子!),同时在心理上也产生了微妙的质变,开始包容原先被视为异类的满人。撇开历史的因素不谈,蛇图腾与白蛇故事的转变,也许反映了汉民族对宇宙万物包容与情化的基本心思,而这种包容与情化不仅会产生形变,更会造成质变。

  许仙——柔弱的男性假面

  当白素贞蜕化为一个具有十足人性的世间女子,她和许仙与法海之间的关系就具有双重的含义,在显义上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隐义上则是人与蛇之间的关系。显隐之间,让我们体会了更丰富的心灵样貌。下面笔者以和东方哲学有深厚渊源的分析心理学来剖析这三个要角间的关系,及其关系的演变(以下分析根据的是《白蛇精记雷峰塔》,若提及其他版本,则再加以注明)。

  故事开端,生药店学徒许仙,于清明佳节在西湖遇上了白素贞主仆,终至同船借伞,展开了日后的一段姻缘。此一遇合是以佛家的“夙缘”与“报恩”架构来呈现的,但从分析心理学观之,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世俗男子的“假面”(persona)与其潜意识中“内我”(anima)的遭逢。它发生在许仙成年后初次去祭扫父母坟墓的返家途中,因父母早逝而由姊姊抚养长大的他,在父母坟前跪下哭拜,尘封在心灵深处的童年往事一一翻涌而出,潜意识的内涵亦受到激荡,而终于在西湖这个象征“母亲子宫”的“湖”畔,遇到了他潜意识中的女性本质,也就是白素贞。

  荣格认为,人类的心灵含有雌雄两性,“假面”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的性别角色与社会性人格,“内我”则是潜意识里的异性形象。男人的“内我”指的就是他内在的女性化灵魂,此一异性形象在现实生活里隐而不显,但却经常浮现于夜梦中,或外射于文学作品中。

  我们先来看许仙的社会性人格,也就是他的“假面”:故事里的许仙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却是个懦弱无能、依赖他人、优柔寡断、消极畏事的男子。综观他的一生,都是在别人的照顾、安排及保护下生活的:他先因白氏盗银、后因白氏盗宝而被判罪,发配苏州及镇江充役,两次皆因亲朋长辈的修书、请托及贿赂而不必受苦。即使后来经法海搭救,在白氏水淹金山寺后,法海劝他回乡时也为他作了安排:“我有个师弟,在杭州灵隐寺做个主持,我今修书一封,付你带去,你可在他寺中栖身,享清闲之福,免受红尘灾厄。”

  他和白氏的分合则是优柔寡断的人格写照:他爱恋白氏,但当她破坏了他受保护的生活,心中就浮现“妖怪”的念头;每次重逢,总是“又惊又怒”,对她破口大骂:“无端妖怪,何故苦苦相缠?”但一经白氏“泪流满面”的辩白,他的信念就开始动摇,于是“妖怪”又变成了“爱妻”:“贤妻,愚夫一时愚昧,误听秃驴之言,错疑贤妻,望贤妻恕罪。”

  许仙也是一个难以当家的男子:当他和白素贞在苏州经吴员外安排而成亲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知天上人间,亏得吴员外“代他打算”,给他银子开家“保安堂”药店,让他自己“寻些生理”。但店开了一月光景,却全无生意,他只能心焦地问白氏:“便如何是好?”于是遂有白氏命小青在池井布毒,然后以救瘟丹治病的情事。等到出了名,招致群医嫉妒,推他为祭祖师头头要他出丑时,面对此一挑衅,许仙也只能退回房中对白氏“长吁短叹”,于是遂又有盗梁王府古玩到庙陈列的情事。即至法海奉佛旨收妖后,他又不负责任地丢下白氏与他所生的婴儿,“全仗姊姊姊夫抚养”,因为他“看破世情”要“削发为僧”去也!

  诸般情节,都在证明许仙身为一名男子,他的社会性人格是多么的不成熟。这个无能而柔弱的“假面”正需要坚强的“内我”来给予补偿。

  白素贞——“内我”的三个面貌

  白素贞是修炼一千八百余年的母蛇精,她从阴暗的清风洞深处穿越时空,来到亮丽的人间天堂苏杭一带,就如同心灵深处的潜意识内涵浮升到意识层面,在穿越心理警察的“检查关卡”时,她的变形与魔法有着如梦般的性质,将白素贞视为是来自潜意识的一个象征人物,应该是合理的。

  一个男人潜意识中的异性形象——“内我”,还可以再细分为“原型性的”(archetypal),“生物性的”(biological)与“社会性的”(sociological)三部分。白素贞作为许仙的“内我”,也同时具有这三方面的角色功能,兹分述如下:

  先谈“生物性内我”。许仙在西湖畔一见白素贞的美艳姿容,不觉“魂魄飞荡”,“似向火狮子一般,软作一团”,后来虽三番两次因白氏而受苦受难,最后总是难舍对白氏的迷恋而愈加恩爱。男人潜意识中的“生物性内我”是一个能勾起他最深邃的情欲本能,身不由己地想要与之结合的女性形象。白素贞之于许仙,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性。

  在此一情欲的诱引下,许仙先后脱离了他的保护者,与白素贞过独立自主的生活,虽然最后都又被拆散,但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共同生活中,白素贞一直成功地扮演了许仙“社会性内我”的角色,对他柔弱的社会“假面”提供了相当的补偿作用。相对于许仙的懦弱无能、依赖犹豫与消极畏事,白素贞是个法力高强、慎谋能断、积极进取、不向命运低头的女强人。她主动向许仙求婚配,并代为提供婚礼之资(盗白钱塘库银);费尽心思开拓“保安堂”药铺的生意;结交权贵,安排丈夫替知府夫人治病,培养名声;在茅山道士提供给许仙的灵符失验后,她带着丈夫去讨回银两,坏他道场;即使后来法海出面,她明知螳臂挡车,仍不向命运低头,水淹金山寺,意欲挽回丈夫。

  从传统的观点来看,白素贞的行径是相当男性化的,许仙的表现反而是女性化的;一个柔弱的男人,他潜意识里的“社会性内我”往往就是一个能够保护他的坚强女性。

  至于白素贞所代表的“原型性内我”,也就是她最原始而深邃的面貌,在“端午醉酒”一节里有极生动的描述:白素贞不忍拂拒丈夫好意,饮了雄黄酒后,倒在床上,现出原形;许仙观看龙舟回来,“掀开罗帐,不看白氏犹可,看时只见床上一条巨蟒,头如斗,眼如铃,口张血盆,舌吐腥气,惊得神魂飘荡,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这一幕可以说是许仙与其“原型性内我”的乍然相逢,用脑神经学家麦克林(P.D.Maclean)的话来说,好像一个人的“哺乳类脑”(mammalian 
brain)突然被掀起,而露出里层“爬虫类脑”(reptilian 
brain)中的狰狞内涵(注:麦克林认为脑的进化是一层层覆盖上去的,最里层是“爬虫类脑”,然后是“古哺乳类脑”及“新哺乳类脑”)。

  荣格认为,男人的“原型性内我”乃是来自种族记忆,她是大地之母、无极老母、残酷女神、复仇女神等原始女性意象的综合体,她掌握生命的奥秘,拥有诡异的魔力与阴森的本质,温柔而残酷,可爱而恐怖,既是男人获得抚慰的慈母与爱妻,同时亦是让他受折磨的夺命魔女。

  许仙毫无困难地接纳了她的“生物性内我”与“社会性内我”,但对此一“原型性内我”却一直怀着深深的惧怖。她以蛇的形态出现,那腥膻的气息与缠绕的窒息感,很生动地勾绘了一个男人被其“原型性内我”完全操控时的负面情绪。

  法海——无情的道德假面

  如果许仙代表的是男性世俗的、柔弱的“假面”,那么法海则代表了男性超凡的、坚强的“假面”。法海虽寄居红尘,但知晓过去未来,法力无边,是神界在人间执行律法的差使。法海是“正”,白素贞是“邪”;法海是“佛”,白素贞是“妖”;法海是“阳”,白素贞是“阴”;除了这三种对比外,我们似乎还可以加上来自分析心理学的另一个对比:法海是道德的“假面”,而白素贞则是邪恶的“暗影”(shadow)。以下局限在道德“假面”与邪恶“暗影”的讨论:

  依法海道德“假面”的标准来检验“暗影”白素贞的行径,则她不仅是“孽畜”般的蛇妖,而且还是一个骗、偷、诈、赖无所不做的恶人。白素贞骗许仙说“先父白英,官拜总制;先母王氏,诰命夫人”;偷钱塘府的库银、盗梁王府的古玩珍宝;在端午现出原形后,以白绫变蛇斩成数段的诈术,让许仙回心转意;每次事发官兵来缉捕,她就耍赖逃走;更可议的是为了“保安堂”的生意,而在河井中布毒;为了讨回丈夫,而水淹金山寺,残害无数生灵。虽然这一切都是出于对许仙的情爱,但仍是非法的、邪恶的。

  所谓“暗影”指的是一个人潜意识里的阴暗面,不被社会所容许的向往。荣格说:“暗影乃是人类仍拖在后面的那个无形的爬虫尾巴。”这个“爬虫尾巴”透过母蛇精白素贞(也包括小蛇精小青)而具象化了,编故事的人既然创造了这样一个“妖怪”,就把心中的一些向往外射到她身上,而看书的读者或看戏的观众再加以涵摄,以获得替代性的满足,原也无可厚非。在接近尾声时,再安排法海这个道德“假面”出来收拾残局,亦属理所当然。但法海这个“假面”本身却充满了道德上的疑点,我们从下面两事即可见其端倪:

  白素贞在法海“留我情郎,收我宝贝”后,图施报复,骗来四海龙王,兴云布雨,“银涛涌浪,淹上金山寺”。她本欲“溺死这满寺的秃驴,以消此恨”,想不到法海早知她有此一着,付与众僧灵符,“看见水到,念动真言,将袈裟抖开,众僧将灵符向水丢下,只见水势倒退,银浪滚下山去,可怜镇江城内不分富贵贫贱,家家受难,户户遭殃,溺死许多人”。白氏不知会导致此悲惨结局,看了大惊,觉得自己“犯了个弥天大罪”,逃回清风洞中去。而“慈悲为怀”的法海,不和他的僧徒“自入地狱”,对水倒灌入镇江城溺死无数生灵的惨事,却只以一句“总是天数使然”轻描淡写地带过。

  即使后来许仙下山,在断桥与白氏相会叙情,回到钱塘老家,生了儿子,安居乐业,与世无争,法海仍跋涉而至,让不知情的许仙持钵将白罩住,镇于雷峰塔下。事实上,法海只是无情而僵硬地执行天上神明所交付的意旨而已,在执行此一惩恶伏妖的任务中,法海的“水退金山”与“拆散美满家庭”,其实比白素贞这个“暗影”所犯的罪孽更为深重。

  包容与情化的心灵黑洞

  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看山合雷峰塔》的故事里,许仙嫌惧白素贞此一“原型性内我”,法海则拒斥女蛇精这个“邪恶暗影”。一个世俗男子的“柔弱假面”和一个出家人坚强的“道德假面”联手,毫不留情地将白素贞推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复出”。

  但广大的民间百姓似乎对这种安排感到不满,于是有《雷峰塔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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