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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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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亏那个带班班长积德,绳套捆得不算太紧,索泓一稍稍活动一下,胳膊大腿就恢
复了知觉。他匆忙地穿上那条汗渍斑斑的短裤后,才感到浑身痒痛难耐。他蹲下身子,
拼命挠着自己的双腿。李翠翠从背后助阵,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说:“要是还
不解痒,你就像卸了车的骡马那样,躺在堤坡上打个滚吧。浑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难下
嘴再叮你了!”说着,她从兜里掏手电筒,朝地上照了照。“这儿地挺平,没有草裸子
蒺藜狗扎你。”
    “我不痒了。”
    “浑身这么多大包,咋会不痒哩!”
    “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
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
    “我干不来!”
    “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
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
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
    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儿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
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撒了个净光,要渴我给
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
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
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
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
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
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梗子,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
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
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
    “没哭。”
    “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
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
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役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
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
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
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就免灾免祸了!”
    “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
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
    “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
“往哪儿走!”
    “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
    “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
    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
打开电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我……
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
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
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声地骂道:“你自个捆自
个儿吧!俺不愿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说着,她气忿地把柳篮用力一掷,柳篮飞进了堤
下芦苇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来,掏出索泓一口袋里的饼子,抛
进了沟心的烂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小褂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纸包来;
她打开纸包,抖出几张钞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说:“瞅,这是俺苦苦地攒下的三十八
块钱,给你装来打车票用的,你倒缩了脖儿了。要是骨头这么软,何必跟那姓杨的装好
汉?!”
    “我是个矛盾体。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你骂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说。
    “走不走在你了。在矿山那条河沟子里,你曾经想塞给俺打车票的钱,叫我到别处
去盲流;今天俺把这钱留给你,算俺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后,俺俩在农场,是两旁路人。
你就在这儿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没人给你来收尸!”李翠翠一边诅咒索泓一,一边
抹眼泪,说到后来她竟然哽咽起来,把钱塞进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着。
    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身影儿就被夜幕遮盖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绳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
了身上,自己走回严管班,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继续留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抬头看看那镰弯月,弯月如同钩在天上一动不动;他抬头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着
了。他坐在凉棚角角上,后背靠着立柱想平静一下自己狂乱的心情,心神和肉体的疲惫
一齐向他袭来——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着口水睡去了。
    据生物学家论证:人之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梦是它的显著特征之一;而索泓一度过
的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梦的夜晚。他像个没有精神反馈作用的低级动物,蜷缩在大堤上
大睡了一夜。黎明时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着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没有用手去挠痒,
真地像驴儿那样在堤坡上打了个滚,草叶上沾着夜露润湿了他的衣裳,一阵凉意穿透他
的胸背——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准备应付杨绪的提问。
    上午,严管班的光葫芦头们照旧干着挖渠的活儿。索泓一就地接受审讯:
    “谁给你解下的绳子?”
    “我自己挣开的。”
    “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曾看见过我演出的‘仙人脱衣’!”
    “你是光着身子被捆上的,无衣可脱。”
    “这涉及到魔术的秘密,我无可奉告!”
    “绳子呢?”
    索泓一低头一看,绳子确实不见了。便信口胡诌说:“可能是叫他们拿去剪断拴泥
兜用去了!”
    杨绪对这根绳子的丢失十分认真,他甩下索泓一,亲自到泥水汤浆的渠底,仔细检
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绳索,没有发现劳动工具上挂系着他用的细麻绳,狐疑地走回凉棚,
立刻开始第二轮的追查:“有人到过这儿?”
    “是的。”
    “谁?”
    “过路人。”
    “我问你他的身分!”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业人员)敢为我解开法绳吗?那个人的
身分反正比你显贵!”
    杨绪微笑中流露出一丝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干部。我不过是用绳子煞然你的傲性!
做得并不过头。”
    “我如实向那位干部禀报了。”索泓一索性假话真说。
    “他说些什么?”
    “为我解开绳子,就是他的发言。”
    “为什么他不叫你当夜返回严管班?”杨绪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指甲盖上磕着
一只烟卷。
    “出于人道和安全的考虑,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岗楼上的哨兵误认为是逃跑的犯人,
开枪击毙!”索泓一回答得天衣无缝。
    “他姓什么?”
    “我人微言轻,不便于询问总场领导姓氏!”
    杨绪失态地划着火柴,却没有去点燃他手中的烟卷:“你怎么知道他是总场的干
部?”
    “我去那儿变过魔术。”
    “你不是在对我变魔术吧?”杨绪扔掉那根燃尽了的火柴,嘴角闪露着不安的笑意,
“要是核实出来你在蒙哄干部,咱们严管班可紧挨着‘大墙’!”
    “凭你发落。”索泓一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说,绳子是他拿走了?”
    “此话不假。”
    “好。那你去干活吧!”杨绪挥了挥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干活,牛马干完活还要吃草料呢,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饭!”索
泓一原地不动,不卑不亢地说,“我不要求你什么恩赐,只要求人的待遇!”
    杨绪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满足你这个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杨绪骑在马上。一个低头走路,一个仰面青天,两人一前一后慢
慢地奔狱墙的岗楼走来。索泓一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真有意思,魔术演到生活里来了,
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这固然是我索泓一堕落了,但并非我自觉自愿,而是命运逼着我
踩这根钢丝。至于后果……他妈的听天由命好了。他不记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这样一个
信条:遇见狼最好你也学狼叫。他学了,学得还有几分像,而且发生了效果;不然的话,
杨绪怎么能痛痛快快地让他来喝早粥呢——没那么便宜。
    喝罢早粥,杨绪对他施行了第二次宽大,叫他在家睡觉。索泓一觉得蹊跷,门口值
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时候,总场部打来了一个电
话,说是有人提着麻绳去总场告状了,告杨绪把一个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梁柱上过夜。
值班室和办公室只隔一道泥巴墙,这个老就听见杨绪一边挨克,一边向总场解释。真是
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诌,居然歪打正着地应验了——他顿时想到干这个
营生的不会是别人,一准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着以后,她又返回大堤,没有叫醒
他就把那条麻绳捡走了,并连夜赶到十五里以外的总场部,向总场提供了杨绪捆人的物
证。值班的老就规劝他说:“这地方关押的能人有的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夹着
尾巴做人。你光着身子和杨科长讲话,等于是骂他;他捆了你一绳子,让你挨一夜蚊子
叮。半斤八两,你还没算吃大亏。今后,你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芦头卖一
个价钱。”
    索泓一连连点头。对这位好心人表示了谢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问,觉
得自己虽然以自轻自贱的方法向杨绪展示了人的尊严,但也给他未来的生活,增加了危
险系数。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过了十五,还有三十,生命的车轮究竟那天才能转到
“平安里”呢?也许李翠翠的告诫是对的,真到了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低头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胸脯,那条麻绳的痕迹还没有消失,
那一条条盘胸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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