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鸟电子书 > 经管其他电子书 >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

第14部分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14部分

小说: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样把头紧缩在两膝之间,让暴雨发威地惩罚他的背脊。索泓一最初把打饭的铝盆顶在
头上,这家什分量太轻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那个打饭的家什就叽哩眶嘟地被吹落到了
地上。索泓一不敢下车去捡它,怕士兵误认他要逃跑而对他射击。大雨刚落时,开路的
头车已经鸣枪示警。枪响过后,郑昆山就用大喇叭喊话了:
    “不许下车——”
    “原地待命——”
    “谁若下车——”
    “按逃跑论处,格杀勿论——”
    在暴雨声中尽管他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但对索泓一的耳朵来说仍然如同一声声雷
鸣,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风卷着那个铝盆,向大山沟里滚去。他埋下头,弓起背,把脊
背当成蜗牛的壳,保护着他的脑袋;他冷得牙磕牙,浑身筛糠,他真怀疑自己要被这场
大雨给浸死了。这时,有个人狠狠拉了他胳膊一下,同时向他耳语着:“靠紧我一点!
我们将来还要看你变魔术哩!”索泓一听出了这是“头人”的声音,便把身子向他靠拢
了过去,身子挨着身子,果然产生了一点微温。“头人”是自己真的不怕冷呢,还是耍
光棍的横劲呢?索泓一说不清楚,他直挺肩膀,唱着他自编的歌儿:
                  雄赳赳
                  气昂昂
                  工业下马农业上
                  去种菜
                  去种粮
                  反正要比开矿强
    有人笑。
    有人叫。
    索泓一却把背弓得更高了。“雄赳赳,气昂昂”这两句词儿大刺耳了,这不是志愿
军战士都会唱的歌儿吗?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夜,他们这支文工队冒雨穿过
清川江。他们手拉手地在一座摇动的浮桥上走,后边有敌人追赶,头上有敌机轰炸。文
工队正走到江心时,敌机投在江心炸弹激起的水浪,一下子把文工队年纪最小的小姑娘,
掀到了江心。那时,他是何等鹰鹞,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就一个大雁展翅跳下了
冰冷的清川江。借着敌人照明弹的闪亮,他一手揪着这个小姑娘的辫子,一手托起她的
身子,硬是泅水把她拖到了江滩。那时的清川江水冷得扎骨头,可是他喝了几口白酒暖
暖身子,背着小姑娘赶上了部队。后来,军首长追悼相声大师“小蘑菇”(入朝的著名
曲艺演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大会上,向索泓一颁发了荣立三等功的军功证书。想起
昔日的风华岁月,索泓一本能地抬起头来,企图挺直胸膛和鞭子雨对抗一阵,那“头人”
像老母鸡保护幼雏那样,一下又把他的脖子强按下去,骂道:“你活腻歪了?天在下小
刀子,它能宰了你!”索泓一只好又把头埋回到怀里,让暴雨在他拱起的脊梁上暴施淫
威。
    哗……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滂沱大雨敲打大地的声响。
    呜……呜……呜……
    山洪顺山沟倾泻下来了,像一千头牛狂叫。
    整个车队像一条惊恐的巨蟒,不安地蠕动起来,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似的,装
载家属的卡车首先反应:孩子哇哇大哭,妇女扯着嗓子尖叫,竹笼里的鸡、鸭像被黄鼠
狼咬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凄厉的嘶鸣。装运囚徒和劳教分子的卡车,倒是一片死寂,除
了人头钻动,脊背像羊群出栏一样乱拱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饱经生活砺石的磨砺,
忍耐已经潜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本能;就是大雨转化成冰雹,他们也只能在车上默默地
干受。
    还算幸运,暴雨耍了一阵威风以后,太阳又从云层缝里钻了出来。铜钱大的雨点,
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细细雨丝。山从云雾中露出轮廓,树也从水雾中显出身影,这时人们
才看见在这条公路的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孔黧色的郑昆山。他没穿雨衣,没戴雨帽,手
里紧握着一支手枪,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四周。显然,他从落雨时就站在这个制高点上了。
他浑身滚落着水珠,就像是大雨洗涤过的一尊石雕。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在这大雨乍停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音响:
    “恨透铁——”
    “活钟馗——”
    “拿破仑——”
    “黑老包——”
    他穿着那双湿淋淋的大头鞋,慢慢地向车队走过来,就像常胜将军检阅辎重车队。
一个劳改干部跑上去给他送去一条干毛巾,他用手扒拉开,就从第一辆囚车,一直走到
索泓一乘坐的这辆卡车,清点人数的结果是:无人跳车,无人逃跑,只是在老右那辆卡
车上,发现一个被大雨浸死的右派。
    “姓名?”他挑着嗓子问道。
    “丁琳——”
    索泓一蓦地低垂下头——这是吞噬他画的那张挂炉烤鸭的人。当时,丁君画饼充饥,
此刻,他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索泓一深感自己不该戏弄这个伙伴,他低声地抽泣了……


  
    
    “船桅——”褚大个儿兴冲冲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苇尖上晃动的是船桅
吗?”
    索泓一头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头看么!地上又没有银子!”
    索泓一难以割断他对了君的忏悔之情,忧怨地说:“地下没有银子,可是地下埋着
金子。”索泓一记得,丁君是地质学院勘探专业的大三学生。划右的原因十分滑稽。系
支部书记规定斗争右派分子时,举拳头呼口号必须用左手,而丁君举了右手。丁君说:
“我吃饭用右手拿筷子,写字用右手拿钢笔,去野外实习时用右手拿榔头,我不习惯举
左手。”支部书记指出丁君思想意识有问题,丁君反唇相讥道:“请问,你发言时怎么
不把右半边的嘴唇用胶布粘起来,用左半边的嘴发言,既然一张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
膊和右胳膊对人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个整体。我用右手用惯了,这也犯忌?”够了,丁
君被戴上极右帽子,送来劳教。索泓一之所以对他如此熟悉,不仅因为他戴帽的原因荒
谬绝伦,还因为他是广东人,和索泓一的妈妈是同乡。在索泓一的记忆中,他有着非常
机敏的大脑,右派队中有少数几个能背对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在
饥荒年月,他的细密的数学脑瓜,和他体躯内二百零六节南骨,埋在了北国的芦花荡。
    “你总往荷塘里看个啥?”士兵纳闷地问。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坟!”
    “这野地方还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参加了挖穴坑,后来又给坟头添土!”
    “那咋会是古墓呢?”
    “对后人而言。”索泓一说,“当我们的后几代子孙,研究这具干尸时,会发现他
的肠胃里没有食物纤维。”
    士兵终于明白了,板起脸来教训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毛病
了!”
    “没有。他是在转场时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儿既不是劳改矿山,也不是劳改
农场,那儿是一条盘山公路,责任在于老天爷不该刮那场扫帚风,下那场鞭子雨。”索
泓一解释说。
    “为啥没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怎么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泞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索泓一边走边往左侧的苇塘里眺望着。他清楚地记
得了君就长眠在附近的一个土岗旁。由于这儿都是盐碱地,苇塘里极少树木,丁君墓地
的土岗上,倒是长着一棵曲曲弯弯的矬子柳。从树身的枝杈去看,这棵树已经有了不短
的树龄,但因土质不好,树长得畸形怪状,它站在因饥饿而精神扭曲的丁琳坟前,和死
者倒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这儿除了有矬子柳遮荫之外,风水还算不错。在静夜里能看见银钟河絮语的波涛,
能听到鸥鸟的啼鸣;春天听苇尖拔节上长的声响,秋天听苇叶沙沙和苇花落地时的轻柔
叹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这儿,绝不是郑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寻找诗情——他对专政对
象永远是块难以熔化的合金钢,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浪漫主义细胞。实因当时正是盛夏,
丁君的躯体在过银钟河轮渡时,已发出呛鼻的恶臭,因而劳改队的脚尖刚刚踏上劳改农
场的管界,郑昆山就下达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务交给谁呢?理所当然地落在这群刚刚
解除劳教和刑满释放成员的身上。
    大队人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驻地,这儿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几个人进行挖坑埋土工作,
郑昆山亲自留下来督阵。有脸色黑黑的“门神”往这儿一站,那群“氓爷”干活格外卖
劲。索泓一负责清点丁琳的衣物,凡是带有笔迹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也要上缴
郑昆山过目。就在这时,李翠翠突然出现在这个墓地旁边了,她把手里那小提兜往柳树
上一挂,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也不弄口棺木?”
    “你不跟大队走,到这儿干啥来?”郑昆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问的,俺到农场知道进哪间房子?”李翠翠擦擦头上的汗说,“俺是你的家
里人,得跟你走哇!”
    郑昆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场子去等我,这儿……”
    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俺走累了,歇歇脚还不许?”
    “到那边歇歇去!”郑昆山指了指苇塘间的小路。
    “俺偏要在这儿歇脚。这儿有这棵歪脖树,还有块荫凉!”说着双腿一盘,坐在了
土坡上。
    “我在工作。”郑昆山气急败坏地提醒她。
    “俺在歇脚。”她连眉毛也不抬,两眼盯着越挖越深的穴坑,并且继续发表议论说,
“老郑,这也太难为人了!就这样把死人往湿土里一扔,俺兰考埋个死牲口还要铺上点
木屑和干草呢!”
    “翠翠——”郑昆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你……你给我走,你给我马上就走。”
    “走!”她拍拍裤子上的尘土,钻进了苇塘,不一会儿,苇子窸窸窣窣地一阵响,
李翠翠怀里抱着一捆隔年的枯干苇子走了回来。还没容郑昆山说话,便把那捆干苇子扔
进穴坑,对挖坑的“头人”说:“把它摊开,再把被窝铺上,多少可以隔几天潮,让他
全须全尾地躺几天,再喂地蛆!这饿死鬼实在太可怜了!”
    “翠翠——”郑昆山两步跨过来,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你给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挣脱开郑昆山的手,两眼瞪得溜溜回,挑着尖嗓门答道:“俺不
走,俺就是不走。俺挨过饿,见着饿死鬼就心里难受。俺爷爷就是肚子没食饿死的,俺
看见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肠的爷爷!”
    “头人”手拿着那捆干苇子,站在齐腰深的穴坑里直愣愣地盯着郑昆山,他不知是
该听科长的命令,还是该听“娘娘”的指示。其他几个人手拿铁锨,也大眼瞪小眼地愣
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索泓一装作对这个局面视而不见的样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掏着
丁君的破棉袄口袋,但他眼角的余光,本能地投向了郑昆山——他担心郑昆山会暴跳起
来,一巴掌把李翠翠给扇进穴坑。
    郑昆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边走边把两手握成了拳头。
    “头人”惊愕地张大了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