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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白鹿原·第9-15章-第20部分

小说: 白鹿原·第9-15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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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共产党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球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说:〃哪怕他说你是共产党哩!你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要是能掺和三分嘉轩的性气也就是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劝说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给他掺和的三分嘉轩的性气就跑光了。田福贤在白鹿村戏楼上整治农协头子的大会之后,鹿子霖再也闭门静坐不住了,跑进白鹿仓找到过去的上司发泄起来:〃田总乡约,你这样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干了多年,你难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里出了个共产党,那不由我。兆鹏把你推上戏楼,也没松饶我喀!他把我当你的一伙整,你又把我当他的一伙怀疑,兄弟我而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田福贤起初愣了半刻,随之就打断了鹿子霖的话:〃兄弟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响,你家里出了那么大一个共产党,不要说把个白鹿原搅得天翻地覆,整个滋水县甚至全省都给他搅得鸡犬不宁!你是他爸,你大概还不清楚,兆鹏是共产党的省委委员,还兼着省农协副部长,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赌气他说:〃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众人当尻子笑了!我没法活了!你跟岳书记说干脆把我押了杀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贤再次打断他的话:〃兄弟你疯言浪语净胡说!我为你的事跟岳书记说了不下八回!我当面给岳书记拍胸口作保举荐你,说子霖跟我同堂念书一块共事,眼窝多深睫毛多长我都清楚,连一丝共产党的气儿也没得。岳书记到底松了口,说再缓一步看看。你心里不受活说气话我不计较,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唾沫?〃鹿子霖听了,竟然双手抱住脑袋哇地一声哭了:〃我咋么也想不到活人活到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着眼睛消磨着时间,孝文领读的乡约条文没有一句能唤起他的兴趣,世事都成了啥样子了,还念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绞肠痧①要闭气了你可只记着喂红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参加〃。正当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难受的时候,一位民团团丁径直走进祠堂,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田总乡约请你。〃

        一个〃请〃字就使鹿子霖虚空已极的心突兀地猛跳起来。鹿子霖走进白鹿仓那间小聚会室,田福贤从首席上站起来伸出胳膊和他握手,当即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继续就任本仓第一保障所乡约。〃在田福贤带头拍响的掌声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贤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乡约鞠了一躬。两个黑漆方桌上摆满了酒菜,鹿子霖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田福贤说:〃今日这席面是贺老先生请诸位的。我刚回到原上,贺老先生就要给卑职接风洗尘,我说咱们国民党遵奉党规不能开这吃请风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赖得诸位乡约协力,又逢子霖兄弟复职喜事,我接受贺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献佛谢承诸位。〃贺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须站起来:〃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了,足够了。黑娃跟贺老大要铡了我,我连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搅在心里,让黑娃贺老大这一杆子死狗赖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红捏绿,我躺在地底下气也不顺,甭说活着的人了!福贤回来了原上而今安宁了,我当下死了也闭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来:〃承蒙诸位关照,特别是田总乡约宽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请。〃立即有几位乡约笑说:〃即使天天吃请也轮不到你,一个月后许是轮上……〃田福贤打断说:〃诸位好好吃好好喝听我说,原上大局已定,但还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要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过手,凡是参加农协的不管穷汉富户,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说个啥!把弓上硬,把弦绷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松了饶了!要叫他一个个都尝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个还暗中活动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我的这些团丁会把他教乖。再,千万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头目的影踪……〃田福贤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鹿子霖说:〃前一向你没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辖各村动静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头赶上,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贤说的是真心话。白鹿村在原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使他轻易不敢更换第一保障所的乡约,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对付白嘉轩。

        鹿子霖经过一天准备,第二天就召开了白鹿村的集会,从白鹿仓借来八个团丁以壮声威,田福贤亲自参加以示督战。白鹿村那些当过农协头目的人被押到戏楼上,田福贤第一次在这儿开大会时栽下的十根杆子还未拔掉,正得着用场。白鹿村农协分部的大小头目甚至不算头目的蹦达得欢的几个人也都被押到台上,正在准备如法炮制升到杆顶上去。这些人早已见过贺老大被墩死的惨景,一看见那杆子就软瘫了,就跪倒在鹿于霖面前求饶。鹿子霖瞧也不瞧他们,只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五六个人已经被推到木杆下,空中坠下带钩的皮绳,钩住了背缚在肩后的手腕。这当儿白嘉轩走上台子来。鹿子霖忙给白嘉轩让坐位,他早晨曾请他和自己一起主持这个集会,白嘉轩辞谢了,又是那句〃权当狗咬了〃的话。白嘉轩端直走到田福贤的前头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面向台下跪下来:〃我代他们向田总乡约和鹿乡约赔情受过。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理应受过。请把他们放下来,把我吊到杆上去!〃乱纷纷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田福贤坐在台上的桌子后边一时没了主意,白嘉轩出奇的举动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轩跟前,一边拉他的胳膊一边说:〃嘉轩,你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来为他们下跪?〃白嘉轩端端正正跪着凛然不可动摇:〃你不松口我不起来!〃鹿子霖放开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贤跟前;俩人低声商议了一阵,田福贤就不失绅士风度地走到台沿:〃嘉轩炔起来。〃田福贤又对台下说,〃看在嘉轩面子上,把他们饶了。〃白嘉轩站起来,又向田福贤打躬作揖。田福贤说:〃白兴儿和黑娃婆娘不能放。这俩人你也不容他们进祠堂。〃白嘉轩没有说话就退下台去,从人群里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白兴儿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许多人吼叫起来:〃蹾死他!〃〃蹾死那个婊子!〃田小娥惨叫一声就再叫〃不出,披头散发吊在空中,一只小巧的尖头上绣着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未……对白兴儿没有施用墩刑,只轻轻儿从杆顶放下来,两只手高举着被绑捆到头顶的木杆上。田福贤说:〃乡党们大家看看他那两只手!〃人们一齐拥到白兴儿跟前,那两只鸭蹼一样连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丑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们仔细观赏。白兴儿平时把手包藏得很严,庄场上又不准人围观,能看到他的连指手的机会几乎没有。田福贤嘲笑说:〃长着这种手的人还想在原上成事?!〃白兴儿满面羞辱地紧闭着双眼,蜡黄的瘦长条脸上虚汗如注。一个团丁提着一把弯镰似的长刀站在木杆下,像是表演拿手绝技一样洋洋得意地扬起手臂,用刀尖一划一挑,把白兴儿食指和中指间的鸭蹼一样的薄皮割断了。白兴儿一声惨叫连着一声惨叫,像被劁猪匠压在地上割破包皮挤出两颗粉红色睾丸的伢猪的叫声。一些胆小心软的人纷纷退后,一些胆大心硬的人挤上去继续观赏。团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浆染红,鲜血从他攥着刀把的后掌里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扬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两个指头之间的薄皮一划一挑,直到把两只手掌做完了事。白兴儿已经喊哑了嗓子,只见他频频张嘴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绝!〃田福贤说,〃就这样往下耍。就这么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摆摆儿往过耍。皇上他舅来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饶!〃鹿于霖说:〃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白嘉轩了。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嘉轩这人就是个这。〃田福贤说:〃嘉轩爱修祠堂由他修去,爱念乡约由他念去,下跪为人求情也就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辖区又在你的村里,你该时刻留心他的影踪!〃鹿子霖说:〃怕是他有十个胆,也不敢回原上来了。〃田福贤说:〃只要我在这原上,谅他也不敢回来。不是他回来不回来的事,咱得下功夫摸着他的踪影,把这猴儿耍了才算耍得好!〃

        ①绞肠痧:中医指腹部剧痛不吐不泻的霍乱。

  
  
      第十五章

        黑娃早已远走高飞。他现在穿一身青色军装制服,头戴硬壳短舌大盖帽,腰里结一根黑色皮带,缀着紫红皮穗的短枪挂在腰际,十分英武十分干练地出出进进旅部的首脑机关。这是一支国民革命军的加强旅。黑娃已经成为习旅长最可信赖的贴身警卫。

        黑娃总是忘不了从白鹿原逃走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鹏从城里回来就赶到设在祠堂的农协总会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你拿这条子去投奔习旅。不能再拖,今黑间就走。〃黑娃接住纸条看也没看装进口袋叹了口气:〃狼还没来哩娃先跑光了。〃他嘴角那一缕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隐现着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呼起来的,他们闹农协没得到啥啥好处,而今连个安宁光景也过不成了。人家父母妻子这下该咋样恨我哩,〃兆鹏急了:〃现在是啥时候,还说这种话干什么,你今晚就走。还没走的同志由我负责。〃黑娃气憋憋他说:〃我不走,我决意不走!我就坐在这儿让田福贤把我打死。我跟农协一块完蛋!〃

        黑娃还是听从了兆鹏的话决定逃走。他和兆鹏在祠堂里最后瞅了一眼就走出来。他回到窑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伤心至极浑身瘫软。他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动手担水和泥,把坍塌的猪圈补垒起来,把窑面上脱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浑全,就像和小娥刚刚住进这个窖洞时那种居家过日月的样子,其实心境全非了。无法抵挡的沮丧和灰败的情绪难以诉说,他仅仅只是悲哀地向亲爱的小娥尽最后一点男人的义务了。这天夜里,他才向小娥说透了要走的话。〃你走了我咋办?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不带我我就跳井……〃黑娃瞪着眼不说话,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着叫着发疯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抠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贤回来拿我出气……〃黑娃说:〃这没有办法。〃这当儿响起了两声枪声。黑娃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再不放手就没我了。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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