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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第13部分

小说: 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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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世时,佛祖托梦于我母亲,并告诉她这孩子成人后,如果有女人衷心崇拜他的脚,她就定能极乐往生了。虔诚的寡妇手捻念珠,定睛望着我眼睛在听我的讲述。我信口念经,然后将挂着念珠的手合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尸似地赤裸着身体仰躺了下来。我会上双眼,嘴里依然念念有词。
  可以想像我是怎样强忍住笑的。我心里洋溢着笑。我丝毫也没有幻想我自己。我知道,老寡妇一边念经,一边一个劲地膜拜我的脚。
  我只顾思考着自己这双被地膜拜的脚,心里觉得几乎被这几分滑稽所窒息。X型的腿、X型的腿,我只思想着它,脑子里只充塞着它。它是奇形怪状的。它是处在极其丑陋的状况。它是荒谬的丑剧。事实上,连连叩头的老寡妇的散发,触及了我的脚心,那几分痒劲愈发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了。
  以前,从接触到那双美丽的腿而成为没有性功能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对欲望产生了一种误解。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处在这种丑恶的膜拜的最高潮,我察觉自己很亢奋。在对自己没有丝毫幻想的情况下!在这种最不可宽恕的状态下!
  我站起身来,冷不防地把老寡妇撞倒了。实是令人不可思议。老寡妇似乎无暇思及惊愕了。被撞倒以后,她依然平静地闭上双目在继续念经。
  实在太奇怪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老寡妇所念的经,就是大悲心阳罗尼的一节。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罗□。佛罗舍利。罚沙罚□。
  佛罗舍耶。
  正如你所知道的,根据“解释”,它的意思是这样的:“请来供奉。请来供奉。毁灭贪婪、怒恨、牢骚三毒,保持无垢的清净的神体。”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闭着双目欢迎我的六十开外的女人,地挂着一张没有化妆的、被太阳晒得过黑的脸。我的亢奋一点都没有消失。于是,丑恶剧发展到了高峰,我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诱惑……
  但是,在文学上恐怕不能使用“不知不觉”的字眼吧。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清晰地看到了地狱的特色布满每个角落,而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妇那张皱巴巴的脸,既不美也不神圣。但是,在我心中没有梦幻任何事物的状态下,她的丑陋和老朽仿佛给了我不断的确实证据。谁敢说在没有一点梦幻的情况下,观看任何一个美女的容貌,它不会变形为这个老寡妇的险呢。我的X型的腿和这张脸……不错,观看这些实像,好歹支撑着我的肉体的亢奋。我第一次以和睦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知道问题不在于如何缩小我和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巧骗对象,如何同对象保持医离。
  请看吧,当时我从残疾人停止在那里同时也到达了那里的理论,和绝对不会招来不安的理论,发明了我自己的情欲的理论,发明了类似人世间称做“耽溺”的一种虚构。对于我来说,这类似隐身革或风的被望的结合,只是一种梦。我做梦的同时,还必须全面而一无遗漏地梦见!这时候,我的X型的腿、女人都与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实像摆在那里,欲望只不过是虚像。于是,望着实像的我,无限地堕落在虚像中,并冲着实像射精。我的X型的腿和我的女人,互相绝对不接触,互相绝对不结合,而互相依然被抛弃在世界之外……欲望无止地昂进。这是因为那双美丽的腿与我的X型的腿已经永远不会再接触了。
  我的想法也许是很难理解。也许需要做些说明。币过,从那以后,我安下心来,相信“爱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也许会理解的吧。就是说,没有不安,也没有爱。世界永久地处在停止状态,同时也达到目标。有没有必要给这个世界注为“我们的世界”呢?我过去可以用一句话来给人世间的“爱”的迷惘下一个定义。这就是虚像与实像企囹相结合的迷惘……不久,我知道我绝不会被人爱,我的这种境信就是人类存在内根本状态。这就是我失去重贞的来龙去脉。
  柏木谈完了。
  聆听他讲述的我,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一种强烈的感动向我袭来,我没能从接触到过去连想都没想过的思考方法所感到的痛苦中苏醒过来。柏木话毕,“啊”地吐了口气。春天的阳光洒满了我的周围,我清醒过来了。明媚的三叶草儿熠熠生辉。从后面的篮球场传来的喧嚣也复苏了。然而,我觉得所有这一切虽发生在同一个春天的晌午时分,却仿佛整个改变了意义表现出来。
  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找些话题来搭腔,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笨拙的话。
  “所以,打那以后你就变得孤独了,是吗?”
  柏木又恶作剧地佯装听不清楚的样子,让我重复了一边。不过,他的回答已经带有几分亲切感。
  “什么孤独?干吗非孤独不可?至于那以后的事,日后交往中你会渐渐明白的。”
  下午上课铃声响了。我想站起来。柏木依然坐着,使劲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翻修了临济学院时代穿的衣服,换上钮扣改成的,布料旧,且有破损,再加上衣身窄小,我本来就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瘦小了。
  “这节是汉文课,怪乏味的。咱们到那边散散步吧。”
  柏木说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了起来,仿佛身体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组合似的。它使我联想起电影里所看到的骆驼的起居。
  过去我从未曾旷过课,但由于我想向柏木了解更多的情况,便促使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向学校的正门走去。
  正门时,柏木的步法实在太独特,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泛起了一股近乎羞耻的感情。自己如此袒护普通人的感情,觉得与棺木一起行走很难为情,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异的。
  柏术使我清楚地了解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潜在的感情,所有邪恶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语言的陶冶,变成一种新鲜的东西。也许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踏着碎石路,走出了用红砖砌的正门,迎面看到的比睿山承受着春日的滋润,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觉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围的许多事物一样,以崭新的意义再现了。睿山山峰突兀,山麓却很开阔,无限地伸展,恰似一个主题的余韵,总是在空间旋荡。在低矮房顶绵延不断的远方,睿山的皱襞的阴影,只挡住山麓的皱壁部分,山腰则春意盎然、色彩浓淡有致,笼罩在一片暗蓝色中。只有这里,显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鲜明。
  大谷大学门前行人稀疏,车辆也甚少,只偶尔传来行驶在京都站前至乌龙车库前的市营电车路轨上的电车的呐声。马路对面的大学生体育场的古老门柱,与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边延伸着嫩叶成费的银杏街树。
  “到体育场那边溜达溜达好吗?”柏木说。
  柏木先我一步穿过了电车道。他猛烈地扭动全身,像水车似地从几乎无车通过的车道上狂奔而过。
  体育场面积广大,或是逃课或是停课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练习投球,另五六个学生则在近处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刚两年,青年们又在企图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着寺庙的粗茶淡饭。
  我们坐在一根开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着精图形路道上有近有远的练习马拉松的人。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吹拂草木的摇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种对逃学时间的感觉,就好像刚缝制好的衬衫触及肌肤一样的感觉。成队的体育比赛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渐渐逼近,随着疲劳的增加,将凌乱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埃一起残留下来,尔后远去了。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气,不让人听清楚似地说,“那种丑态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那帮家伙难道健康吗?既然如此,在别人面前炫耀健康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仿佛做梦似地继续说:
  “体育运动到处都是公开的啊。这是世纪末的象征。应该公开的东西,却一点儿也没有公开。所谓应该公开的东西……也就是死刑。
  为什么不公开死刑呢?你不觉得战争期间的安宁秩序是由于人的死于非命的公开而保持下来的吗?死刑所以不能公开执行,据说是因为考虑到公开执行会使人心充满杀气。这是台活。在空袭中收拾尸体的人,都是做出一副优雅而快活的样子。
  “观察人的苦闷、鲜血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明朗、温和。可是,我们所以变得残暴,充满杀气,决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突然变得残暴,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吗?--譬如就在这样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吗?
  “世界上所有的噩梦,历史上所有的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是血的苦闷而死的人的影子,会给噩梦勾勒出清楚的轮廓,使噩梦完全物质化。噩梦并不是我们的苦恼,只不过是他人的肉体的一种强烈的痛苦罢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们是感受不到的。这是一种什么拯救呢!”
  但是,此时此刻,比起听他这种充满血腥味儿的独自论断(当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来,我更想听他讲述他自己失去重贞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一味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插话提出了这样暗示性的问题。
  “女人的问题吗?嗯,最近我可以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女人当中是有这种类型的人的。所谓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说不定这是她一生的隐私,她会把它一起带到坟墓去呢。尽管那是这种类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梦。
  “对啊。有办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X型腿哩。这种女人多半是无与伦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边却露出几分轻佻……”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第五章
  这女子不是从体育场内,而是从体育场外的一条路走过来的。这条路与住宅区毗连,比体育场的地面约莫低二尺。
  这女子是从一幢宏伟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门走出来的。这幢宅邸有两个烟囱,有斜格子玻璃窗,还有宽阔的温室玻璃屋顶,的确给人一种容易破损的印象。隔着马路的体育场一侧,耸立着一面铁丝网,当然这无疑是由于宅邸的主人的抗议而架设起来的。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边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这女子的容颜,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那张高雅的脸,与柏木向我说明的“喜欢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这份惊愕未免太愚蠢了,因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这张脸,也许这是他的梦想。
  我们有目的地等候着这女子。春光洒满了大地,对面雄峙着深蓝色的比睿山的山峰,这边出现了渐渐走过来的女子。我还没有从方才柏木讲述的那番话所引起的感动中苏醒过来。这是一番奇怪的话: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两颗星星,彼此不相接触,散在实像的世界里,他本人则无限地埋没在虚像的世界,以逐步实现他的欲望。这时,浮云遮挡了太阳,我和柏木笼罩在淡薄的阴影之下,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仿佛顿时露出了虚像的姿影。一切都变成灰色,捉摸不定,连自我的存在也变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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