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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机器 作者:肖克凡-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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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牟棉花懵懵懂懂看着这颗荔枝壳,双腿发软心儿疾跳。连续十五年保持质量无疵品纪录,连续十五年保持全国织布档车工接头速度第一,连续十五年保持棉纺系统单班产量第一。我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埃今天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还出了疵点,你弄错了?她向荔枝壳走了几步。
    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这一连串的声音撞击耳膜,只觉得脑海里泛起一堆泡沫。她想亲眼看看统计表,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身体被愈堆愈多的泡沫吸起,升腾而去。
    一只只梭子蓦然模糊了,一台台织机蓦然静止了,身体变成一只纸风筝渐渐飘扬起来。晕倒之前她内心竟然感到几分喜悦。这种喜悦的心情究竟为何而生?是解脱是逃避还是什么,她永远说不清楚。
    牟棉花晕倒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十五分。荔枝壳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这尖叫惊动了织布车间。无论下夜班的还是上早班的,都听到牟棉花晕倒了。
    一辆白色救护车一路鸣笛将牟棉花送到工人医院。听说病人是全国著名劳动模范,曾经留学苏联的工人医院副院长披挂上阵。急症抢救室里,护士给牟棉花鼻孔插进氧气管。空气极其紧张。
    徐贰芬同志现场指挥说,马上组织全市专家会诊,一个特等劳动模范怎么说昏倒就昏倒呢?我们没法向全国总工会和纺织工业部交待啊!
    同情右派言论贬了官,徐贰芬秉性不改,说话直来直去依然具有冲击力。
    全市专家会诊出具了一份书面报告。徐贰芬读不懂。主治医生耐心解释说,牟棉花晕倒的诱因是受到外界强烈刺激,导致牟棉花同志晕倒的主要原因则是过度疲劳。好比一台连续运转的机器必须按时检修。牟棉花是一台连续运转多年从不按时检修的机器。
    您将一个人比喻为一台机器,这不太合适。以后不要这样讲了。前几年的反右运动大家都受到教育。徐贰芬表情严峻说,牟棉花同志是我们棉织战线一面旗帜。她疲劳过度晕倒,这是现象。他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你们应当全面彻底检查埃徐贰芬紧急请示市总工会主席,第二天牟棉花从急症室转入高干病房。
    王援朝得知母亲病倒,是国棉十九厂工会给金水村大队部打来电话通知的。他脑海里呈现的母亲形象,不是急匆匆走出家门去上班,就是慢腾腾走进家门下班了,化作遥远身影而已。
    村支书陪同王援朝从郊区的金水村赶到市区的工人医院,骑着自行车走了三个钟头。经过农村生活的摔打王援朝成为一个目光炯炯肤色黢黑粗手大脚的小伙子。他的劳动者形象代表着革命时代美男子的风采。
    一路骑行赶到工人医院。大墙上贴着一幅大红标语:“移风易俗,提倡火葬!”医院门口可巧遇到王莹。她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子,蓝衣蓝裤白球鞋,胸前佩戴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校徽。
    哥,你怎么在这儿啊!她的齐耳短发衬着粉红的脸蛋儿,表情又惊又喜。
    灵莹!王援朝向妹妹问道,咱妈住在哪间病房啊?我找不到……王莹掏出手绢猫腰为哥哥抽打着裤角泥土,说你这衣服该洗啦。王援朝满脸窘迫,连连躲闪着。
    村支书手里托着烟袋一旁观察说,这是你妹妹啊援朝?
    王莹转向村支书自我介绍说,大伯您好,我是援朝的大妹妹叫王莹,还有个小妹妹叫王凤,念小学三年级。
    我还有个弟弟叫王建设,念小学五年级呢。社会主义新农民王援朝努力摆脱妹妹突然出现带来的窘境,大声说道。
    哥,咱妈住在高干病房三楼五号,这是市领导特批的。
    王援朝听了,表情愈发窘迫。似乎“市领导特批”不但没有给他带来荣誉反而增添了羞愧。村支书从帆布兜子里掏出几只新鲜玉米说,咱们赶紧去高干病房看望你妈,村里农活儿挺多,我们还急着返呢。
    三楼高干病区门口写着“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一个护理员把守着说,为了保障首长休息未到规定时间不得探视。
    村支书怀里抱着玉米低声说,高干高干反而麻烦,我看还不如去住老百姓病房,移风易俗嘛。
    王莹向把守楼道的护理员交涉说,三楼五号病房住着著名特等劳模牟棉花,她住进高干病房是市领导特批的,你非要我给市委办公厅打电话吗?
    说着,王莹大步走过门口转身招呼说,哥,大伯,你俩进来啊!
    村支书及时推了王援朝一把,俩人进去了。王莹指着胸前校徽对护理员说,你不要害怕,有事情我负全部责任!
    大摇大摆走进高干病房区。王援朝心悦诚服地说,灵莹,你真行啊!
    走进三楼五号病房,首先是一间会客室,红漆地板,四周摆着沙发,中间一张茶几,适合召开小型会议。这间会客室通往病房。王援朝快步穿过会客室走进病房。病房宽敞明亮。临窗的病床上躺着牟棉花。
    妈妈!他大步跨到病床前,注视着身穿白色病号服的母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牟棉花睁开眼睛看见儿子,努力地笑着。王援朝蓦然觉得母亲生疏了,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似的。
    妈,我们村支书来看您了。王援朝闪身介绍着。鬓角添了几丝霜色的牟棉花强打精神说,谢谢老支书,你们要严格要求王援朝不要搞特殊化埃你放心,援朝是好样的。村支书说着捧出几只新鲜玉米递到床前。
    王莹小声说我妈暂时吃不下东西输葡萄糖呢。她接过支书的新鲜玉米摆在窗台上。窗台上放着十几听罐头,有铁罐的也有玻璃瓶的,太阳照耀下闪烁着营养的光芒。
    牟棉花有气无力地说,你爸在仓库加班,迎接中央领导视察。说罢转向村支书,您回吧老支书,村里工作不要耽误了。
    老支书实实在在说,是啊,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往村里传达,有时开会到半夜两点,转天照样起早下地干活儿。困啊,好多年轻人学会抽烟呢。我把援朝留下陪伴您,我返啦。
    不行。牟棉花欠了欠身子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谁都不能缺席,让援朝跟你一起回去接受锻练!
    王莹眨着眼睛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村支书,心里特别希望哥哥留下。
    灵莹,给你哥哥拿上几听罐头,让他跟老支书一起回去!牟棉花态度坚决。
    我跟老支书一起回去。王援朝指着窗台说,村里五保户赵大爷一辈子没吃过肉罐头,我把那一听“红烧牛肉”给他拿去吧。
    村支书极为感动地说,好啊!这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强调无产阶级立场,援朝关心老贫农这是活典型埃王莹拿过两听罐头塞过哥哥,低声说红烧牛肉的给赵大爷红烧猪肉的你自己留着吃吧。
    王援朝对母亲说祝您早日康复,转身跟着村支书走了。王莹送他们走出病房,眼含泪水望着哥哥的背影走向楼道尽头。
    一个护士怀里抱着一大束白色百合花走过去。王援朝回头看见护士走进母亲病房——也看见站在病房门外的妹妹目送自己。他朝王莹挥了挥了手,心头热乎乎的。
    回到病房,护士送来的一束鲜花引起王莹的好奇。妈妈,这是谁送给您的?
    你去问护士啊牟棉花不动声色说,管它谁送的,把它插到花瓶里灌上两杯水。
    妈妈,您一定知道这花是谁送的!王莹凑到母亲面前——脸对脸追问着。
    不——知——道。牟棉花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另有想法。。这鲜花百分之百是白小林送的。车间的姐妹们光懂得送罐头,实惠。只有白小林这种又穷又酸的知识分子懂得送鲜花。
    这几年来她与白小林接触不多,心里却不曾疏忽对方。尤其全国擂台赛关键时刻他送来一架望远镜,功劳太大了。
    王莹给花瓶灌了水,捧起这束百合花爱不释手。姑娘爱花,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母亲拖着长腔说,灵莹,你这么喜欢干脆拿回家吧,摆在你屋里养着。
    这鲜花是人家送给您的,我凭什么拿走?王莹将花瓶摆上窗台说,您为什么不珍惜这洁白的百合呢?将来要是有人送给我鲜花,我一定备加珍惜的。
    牟棉花望着天花板突然反问说,灵莹,你是不是遇到白瀛瀛啦?
    是啊,今天早晨我在街上遇到她了,她向我打听大朝在农村的情况,我还跟她提起您住院的事儿呢。王莹惊诧地望着母亲。咦,您躺在病房里怎么知道我在外面遇见白瀛瀛呢,您能掐会算?
    我当然能掐会算。牟棉花暗暗认定是白瀛瀛告诉白小林“高干病房”的,于是微笑着问女儿,你知道白瀛瀛的父亲是谁吗?
    我不知道。王莹走到病床前说,不过我知道白瀛瀛追求我哥哥,她这是早恋。她早恋干嘛牵扯我哥哥?哼!
    我也听说白瀛瀛追求大朝呢。牟棉花忍不住说道,白瀛瀛的父亲名叫白小林。
    白小林是谁?王莹拿来湿毛巾一边给妈妈擦脸一边问道。牟棉花咯咯笑了,说白小林就是白小林呗。
    王莹又惊又喜说,妈妈这几天您可没这样笑过呀,病好啦?
    我身体本来好好的,一时头晕罢了。过几我出院回厂上班去!
    吱地一声门响有人走进高干病房,怯声怯语叫了一声牟姐姐,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儿走到病床前。
    是你啊荔枝壳!牟棉花看到车间统计员来了表情随即紧张起来。王莹并不认识来者,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
    荔枝壳脸色涨红,愈发印证着她的外号。她说牟姐姐我是来向您道歉的,那天我统计错了,我的工作失误给特等劳模造成难以挽回的恶劣影响,我后悔不及埃牟棉花惊异地欠起身子说,你是老统计员你真的弄错了?我不相信……反正是我错了。领导把我调离统计员岗位去后勤处清扫女厕所了。
    啊!牟棉花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在东洋纱厂当清扫工,从初条车间到细纱车间一天要扫二十几座女厕所呢。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受罪。我给社会主义工厂扫厕所,光荣!荔枝壳把手里的纸包儿捧给王莹说,这一包红糖给你妈补补身子吧。
    牟棉花扬起胳膊急声制止,我又不是坐月子吃红糖干嘛?你家里不富裕拿回去给孩子们沏水喝吧。
    王莹把一包红糖塞回去。荔枝壳唯唯喏喏接在手里,走到病房门口转身说,牟姐姐,您千万别让厂里领导知道我来看您了,到时候他们又要说我存心惊吓特等劳模。
    荔枝壳走了。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牟棉花躺在病床上陷入沉思。唉,二十年时光转了一大圈儿,转来转去转到荔枝壳去清扫女厕所了。天色渐渐暗了,心情复杂的牟棉花突然呜呜哭了。
    王莹站在病床前注视着母亲。渐渐她受到母亲感染,她也哭了。牟棉花止住哭声小声说,我哭有我哭的道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我好不容易逮着哭的机会,哭呗。王莹不甘示弱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您哭有您的道理,我哭也有我道理呢。
    我知道你心思。白瀛瀛一追求大朝,你就受不了。哭吧,今儿你痛痛快快哭个够吧。
    妈妈这么一说,王莹反而不哭了。她擦干泪水站到窗前,一声不吭望着外面黄昏景象。唉,妈妈毫无顾忌地戳向女儿内心痛处,女儿只得以沉默抗议了。人们都说妈妈是个粗线条女人,今天我领教了。妈妈的线条粗得就像马路人行横道线。粗线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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