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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机器 作者:肖克凡-第19部分

小说: 机器 作者:肖克凡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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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金炳同志嘛,我是李亦墩!我到任十天啦。你明天上午给我跑步到柴油机厂报到!这里是国家重点企业,仓库是企业的要害部门。你快来吧!今后我走到哪里,就把你调到那里。我特别需要工业战线红管家为我掌管家当。
    放下电话他告诉物资科长,李亦墩同志把我调走了。物资科长急了。你一调走,咱国营宏光电器厂就没有劳动模范啦。
    王金炳想起那句顺口溜: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走进中心仓库深入,他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每个角落都留下他的足迹,每只货架都洒下他的汗水,尤其那一册册用“苏州码子”编写的账簿,更浸透了他的心血。我在这里当了十年仓库保管员,还跟朱德委员长握过手呢。想起当年情景,湿了眼角。
    走到存放特殊物品的仓位,心头轰地一热。这十二箱进口绝缘材料是国家使用外汇购买的,具有反帝反修意义,领导指示必然妥善保管。于是,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认真守卫着,以仓库为家了。几年过去,如此贵重的物品存放着,迟迟不派用场,似乎成了多余的废物。无论废物不废物,王金炳照样精心保管着。那十二只印着外国字母的包装箱被他擦得一尘不染,胜过中国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如今,他跟随李亦墩同志调到国营柴油机厂去了。也不知道这十二箱具有反帝反修意义的绝缘材料何时派上用场,这心情,就跟惦念亲人似的。
    下班时候,他跟物资科长交了钥匙,特别指出那几册用“苏州码子”编写账簿如果别人看不懂,可以随时打电话问他。物资科长拍着工业战线红管家的肩膀说放心吧你走了没人使用这种码子记账了。
    听物资科长这样说,王金炳心里更加酸楚,好像自己断子绝孙了。这时候他已经知道,李亦墩同志调任柴油机厂厂长兼党委书记。那是一座拥有七千多名职工的国营大厂,属于第一机械工业部骨干企业。
    回到家里他告诉妻子自己调到柴油机厂去了。我到新单位一个熟人没有,不能找李亦墩同志借布票吧。
    牟棉花兴奋得抓住丈夫手说,我今天创造了新一轮万米无疵布的纪录!
    王金炳说祝贺祝贺。然而,布票和棉花票的压力冲淡了创造万米无疵布纪录的喜庆气氛,好像一碗没放盐的鸡汤略显美中不足。
    牟棉花说了声我要戒骄戒躁,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白开水。她在厂里从来不喝水。这是多年练就的绝招儿。上班不喝水就不用上厕所,减少时间的浪费。只要上厕所就要别人替车,一替车质量便难以保证了。八小时里牟棉花除了吃饭不喝一口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工厂保健站大夫多次忠告这样对肾脏不利。肾脏不就是腰子嘛。牟棉花机器人儿似地一笑置之。
    第二天一大早,王金炳拎着饭盒去柴油机厂上班。从住家到工厂不通公共汽车,他只能步行。步行费鞋,却省了车钱。
    今天我就是柴油机厂的职工了。走出“劳模楼”,隔着一大片草地他看见前面“市长楼”停着一辆辆小轿车,有华沙,有吉尔,也有伏尔加。自从最后一位副市长搬走,这座名不符实的“市长楼”变成名符其实的“局长楼”。小轿车是来接局长们上班的。
    机电工业局的高局长招手把王金炳叫进小轿车里,说捎他一程。老八路出身的高局长听说王金炳调到柴油机厂了,哈哈大笑说李亦墩就是喜欢聚敛人才,他恨不得把全市劳动模范都调到自己手下,这是水泊梁山的江湖思想!
    王金炳替李亦墩辩解着说,管好工厂首先管好仓库,一进一出最重要。
    高局长不以为然。这是典型的小农思想——春种出仓,冬藏入库。管好工厂最重要的是搞好均衡生产。现在柴油机厂的问题是总装车间上旬没活儿干,中旬不够干,下旬昼夜干不完。生产不均衡!我们派李亦墩去柴油机厂就是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的!
    真是官儿越大越敢说话埃王金炳听着高局长的高淡阔论,不敢吱声。
    小轿车驶到柴油机厂。王金炳跟高局长道了再见拎着饭盒下了车。走进工大门,看到迎面挂出一条横幅标语“热烈欢迎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同志来到我厂工作!”
    我又不是人家大庆的王铁人,配不上这么大场面埃他有些自卑,快步走向门卫室。厂劳资科长迎上前来,说王副厂长专门迎候您呢。白白胖胖的王副厂长说,您是工业战线红管家,若不是李亦墩书记调您来,我们想都不敢想埃王金炳窘迫极了,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王副厂长说李书记外出开会了,之后陪着王金炳前往仓库。
    这是柴油机厂的“配套库”,规模很大,全厂十二个生产车间所有工艺流程的零件部件都在这里形成配套。时时有进的,时时有出的,来来往往好像一座车船大码头。国营宏光电器厂的中心库与柴油机厂配套库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七位仓库保管员列队鼓掌欢迎著名劳动模范王金炳同志到来。这时他倏地想起给大朝借布票的事儿,心里犯了愁。
    从副组长手里接管工作,王金炳担任这座大型仓库的组长。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暗暗给自己打气,当年老东家口传心授的“童子功”记账法,我保证做到“一口清”。前年我给全国工业会议代表演示一口清功夫,指哪儿打哪儿,就跟打靶十环一样。
    换上柴油机厂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戴上套袖,王金炳手持一叠叠卡片儿一头钻进一座座货架里,开始工作了。他时而踮起脚尖儿对号识货,时而猫腰寻找着牢记在心。他目光专注宛若新来的阿姨,努力认识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
    他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吃饭更忘记了找别人借布票,甚至忘记了时间,完全融入这座仓库里——好比一条小鱼儿融入海洋。天色渐渐暗昏了。核对了几箱异型轴承的存放位置从仓库角落里钻出来,他发现同事们不声不响下班走了。偌大仓库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敢情我忘记了吃午饭埃腰酸腿痛口干目涩,他索性坐在一只铁桶上歇息。起身回到更衣室从饭盒里拿出忘了吃的午饭:两只窝头一根咸萝卜,就着白开水吃了下去。洗了洗手洗了洗脸,脱下工作时间穿的工作服,换上回家时间穿的工作服。工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只有两套工作服,上班一套,下班一套。都是蓝色劳动布的。
    收拾停当拎起空饭盒走出配套库,咣当一声锁了大门。这咣当一声也震动了王金炳的思想。我在宏光电器厂负责中心仓库,一个人。如今到了柴油机厂配套仓库,一群人。我一昧加班加点大干苦干,别人心里怎么想呢?劳动模范处理不好班组关系,就梗了。今天他们不打招呼把我撂在仓库里下班走了,这就是矛盾的苗头吧。
    天色暗了,一路行走看到金工车间亮着灯光,其余车间黑着。路过职工食堂闻到饭菜味道,意然想起当年华昌机器厂账房先生李亦墩给伙房胖厨子支招儿,一盘棋为他赢来三只杂合面饼子的陈年旧事。唉,我怎么总也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
    拎着空饭盒走到工厂大门口,传达室的门卫向他便投来疑问目光。他主动自我介绍。门卫哦了一声立即敬礼说,您是著名劳模王金炳师傅。
    走出工厂大门沿着河堤行走。柴油机厂在河北,劳模楼坐落河南。一河之隔无论上班下班必须经过马家渡口。他决定不乘摆渡,徒步绕行上游那座木桥,这样每天往返多走四十分钟路程,却能节省过摆渡的四分钱。走路费鞋,然而鞋子可以自家制作,钞票则由国家印制,不由人。他暗暗算了一笔账,不过摆渡一天节省四分钱,一年就能节省十五块钱。这十五块钱是一个小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杂费埃这时他又想起借布票的事儿,心里压力挺大。思着想着走过那座木桥,伴着桥下流水他决定舍近求远走三条石大街。每久没有从华昌机器厂门前经过,心里怀着几分念想。
    天色渐渐黑了。他沿着具有百年历史的三条石大街走进当年的“华北机器工业摇篮”,看到一家锻造厂灯火通明,传出叮叮晃晃的锤击声。走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口,他知道这里已经改名“通用机械附件厂”了。角门吱扭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光线昏暗,王金炳一眼认出这是白鸣岐。
    他脱口叫一声老东家,然后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留着光头穿着灰色春绸裤褂的的白鸣岐抬头看见昔日小伙计,愣住了。
    你怎么还叫我老东家?这让别人听见就揭发你跟我划不清界线呢。白鸣岐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说,饼子,你找我有事儿吧?
    我一时失口。站在黑暗里王金炳小声解释说,我从这里路过可巧碰到您啦。
    你调到柴油机厂上班啦?你跟牟棉花过得还好吧?拉扯四个孩子过日子有困难吗?白鸣岐一口气发问,那关切的表情好像老子多年不见儿子。
    我今天刚到柴油机厂您就知道了?王金炳惊异地看着昔日老东家。白鸣岐也意识到自己失口,表情局促起来。
    饼子,公私合营之后我吃股息了,当初政府说实行十五年赎买政策。我知道这座工厂不是我的了。可是我觉得工私合营以来,工厂反而没了主人。你说工人是企业主人,我看不像。你说厂长啊车间主任啊是企业主人,我看也不像。咱说那座退火窑吧,按照规矩早应当大修了,就是没人上心。工人在窑里拉屎撒尿,臭气冲天得罪太上老君啊!全厂无论工人还是干部,没有一个人像我当年那样心疼这座工厂啦!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工业战线红管家表情尴尬地望着这位资本家,一时语塞。白鸣岐再次追问昔日小伙计遇到什么难处了。王金炳不由自主说出布票二字,就收了口。
    白鸣岐嗯了一声,转身走了。那噔噔步撵儿,说明身板儿很是硬朗。
    这时“通用机械附件厂”大门敞开,灯光里梁三升和范金斗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出工厂。他俩看见王金炳,同时叫了一声劳模。
    王金炳知道范金斗是厂工会主席,梁三升是副厂长,便说你们进步了厂里生产形势也很好埃范金斗接过话题说,绝对不能放松警惕,就说资本家白鸣岐,至今吃着股息这属于剥削埃前几天他领着小孙女白瀛瀛进厂,围绕着那座退火窑东瞅西瞧好像这座工厂还是他家的。
    我看他怀里揣着一本变天账。梁三升深沉地说,前两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白鸣岐就跑到工厂后院转悠。你记得解放前夕挖过一条防空壕吧?我估计白鸣岐一定是观察地形妄图复辟资本主义。
    当时从防空壕挖出一块码钢墓牌。范金斗若有所思说,佟小喜的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有朝一日总会水落石出的。
    是啊是埃王金炳不便掺言,笑呵呵告辞走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布票成了一块石头压在王金炳心里。晚间上床歇息。已经入睡的牟棉花伸手抓着他的胳膊,让他搂着她。他说今天我没给你洗脚你就睡了,之后睁大眼睛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她一头扎到他怀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我借到棉花票啦。
    听说妻子借到棉花票,他心头压力陡然增大。思来想去竟然失眠了。妻子不失眠,歪头睡着了。
    凌晨牟棉花起床,王金炳仍然醒着。妻子睡眼惺忪告诉丈夫,这几天进厂问谁借都说没有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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