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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第15部分

小说: 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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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朽?” 
  “对,不朽,就是死不了的意思,我死了它们也不会死,它们有自己的生命。你懂吗,就像种子被埋在地里,种子会怕黑暗吗?” 
  三良摇摇头。 
  “对极了,种子绝不怕黑暗,在黑暗的泥土下种子照样活,它一言不发,可它是一颗包容一切的种子,所有的生命都在里面。你不要怀疑我,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还有一句真心话要告诉你,三良,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你知道吗?” 
  麦夫的眼睛湿润了,三良胸口有股热热的感觉。他木呆呆地看着麦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麦夫盯住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感激你?” 
  “为啥?” 
  “为了你爱我。”麦夫说。 
  这句话是三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他大吃一惊,简直手足无措了。 
  “你胡说啥呀!” 
  “也许我不配,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三良,爱是一件好事情。当初我阻止麦子,我要向你道歉。我说了我觉得你是个小流氓,你别生我的气,我糊涂了。我忘了最要紧的,你是一个人。” 
  三良惊异得想笑。 
  “不要笑,”麦夫就像是看见了他的内心,“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呢。你是一个人,你就要爱,你总是要爱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爱那你就当不成一个人,你相信我的话吗?泥土和石头会被大风刮跑,树林会被烧光,房子让洪水淹没,人会生病,会死,会自杀,这都是事实,但是没关系,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有天大的本事都没有用,人总是要爱的。” 
  油灯微弱的光在麦夫的一对大眼睛里明亮地跳跃,麦夫感到曾把他吞没的黑暗现在又把他吐出来,还给了他自己。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眼前三良子的脸多么可爱呀!如果他是一幅画那就起个名字叫做“真诚”吧。 
  “三良子,我真的很爱你。”麦夫在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一声。“能对人说出这句话你知道我多高兴,这太重要了。你懂吗?” 
  三良觉得他不懂,可却点点头。 
  “我写第一首诗的时候就是因为感到了爱,我太爱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写了诗。写《原野之声》的时候我记得心里充满力量,要把挡着我前进的东西都踩个粉碎,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光明的天国……”麦夫凝望前方,像是被从那里发出的光热照射着,那光渐渐熄灭下去。“我没有告诉他们。他们走了。” 
  “你把人家赶走了。”三良说。 
  “对,是我赶他们走的,我没法子。你心里笑话我是吗?” 
  “我什么都没说。” 
  “你不用说,你全都知道。我是胆小的人,想活而不敢活,想死而不敢死……” 
  “别说了。”三良想拦住他。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麦夫用手轻拍自己的额头,“我要说什么来着,对,我要说,那天我站在拉连河边上,我觉得是老天爷在帮我。他了解我活得太痛苦就领我走到河边,那个时候我的心空了,准备就跟着老天爷走了,可是,你来了,”麦夫转眼去看三良,“你比老天爷厉害。” 
  三良一咧嘴笑了,“那是你命大,你就知足吧。” 
  “对,说得对,我现在很懂知足。奇怪,我甚至又会想象了!” 
  “想啥?” 
  “你想想,咱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在屋里,在炕上呀。” 
  “喔,”麦夫一下笑出声儿,“三良子,你说得对,可也不全对。让我告诉你,咱们俩现在是在一条小船上,”三良疑惑地看着麦夫,“你听,外面的黑夜多么广大,多像无边的黑暗的大海,我们这条船上有你有我,这多好啊!”麦夫停住,望着三良的脸,“你还恨我吗?” 
  三良被问得一愣,“啥呀?你不刚说我爱你吗?”说出爱这个字儿对李三良来说很奇特,他的脸呼地红了,避开麦夫的目光。 
  “你不为麦子的事生我气?原谅我了?” 
  三良憋了一会儿,“不。”他没有说不生气还是不原谅,他觉得用不着说。 
  那一夜李三良留在了麦夫的小屋,两人并排睡下以后又聊了很久。三良跟着麦夫到了他南方的家,看见中午时分躺在床上抽大烟的父亲和继母。麦夫告诉三良他离开家就是为了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麦子的妈妈钟函。后来她生病死掉了,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现在他已经活了一辈子,他仍然记得那个姑娘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纤纤细手的动作;三良打断他问,“那麦子知道吗?” 
  不,麦夫说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以后也不可能说了。三良也告诉了麦夫一件事情,他的姐姐,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强奸了,他姐姐是个又瘦又矮的女孩儿,身上的衣服都扯了,掉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那时候三良还不到十岁,他不想别的就想杀人,但是到今天他还没杀过人。 
  屋里又黑又静,两个男人面对浓密的暗夜静静地睁着眼睛,他们呼吸着生命核心的空气,秘密与信赖。麦夫还爱过一个比他年长的女人,是她引导他走上写作之路。后来他们彼此折磨互相仇恨,有一天那女人发现了钟函写给麦夫的信,她找来一把手枪,用枪打了麦夫,也向自己开了一枪。麦夫被抢救过来,可她死了。 
  夜悄悄变蓝,在这一时刻星星更大更亮了。三良和麦夫都感到夜正在离去。天空渐渐升高,脱离了大地,他们在天地间道游,魔鬼和天使从他们身边飞过,耳畔响着翅膀扇动的自由的声音,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飞翔。现在大地上还是漆黑一片,但这黑暗不再是深不可测了。整个世界越来越开阔,仿佛一点点登上高山之巅。 
  黎明前的北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扫过光裸灰色的原野。吆喝铺匍匐在拉连河的一侧,一声不出地等待着黑暗向光明的转变。睡眠来到了麦夫的小屋,一老一少两个人的鼻息此起彼伏。他们睡着了,睡得很沉。又过了一些时候,强有力的颤动的金光从东方的云层中涌泻而出,在天边创造出一条光芒四射的裂缝,天地间的一切都被吸了进去,吸进那无比辉煌的世界中去。 
  这一天是个忙碌的日子。 
  在马椿才成亲的酒席上,新郎戴着三良送给他的压舌帽,感觉神气极了。新媳妇不由自主老朝他看,心想这帽子样式真各色,可倒也不难看。满屋子的来客吃啊喝啊,她敬烟倒酒人都转晕了。快晌午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门口站着朝里看,心里觉得这老头儿不像这屯子里的人。她招呼他进屋,还递了一棵烟,可他不会抽,没接。等她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这顿八碟八碗的宴席摆了一天,把吆喝铺的人都吃晕了。三良自始至终坐在上首的席上,沉醉在许久没有过的热闹气氛之中,他感到非常快乐。他看见马椿才羞涩的红脸,感觉出他喜欢他那新娶的丑媳妇,他为他快活;而那丑媳妇更是喜不自禁,浑身上下热呼呼的,三良甚至觉得她并不那么丑,挺叫人喜欢。三良看见了一些以前不注意的东西,感到一种真心的满意。他喝了很多酒,而没醉,只是心里越来越得意,他高兴得把自己是谁都忘了;同时他又得意地知道他隐身于一个秘密的地方,没人去过那儿,这一切真叫他快活啊! 
  后来新媳妇说她见过的那个老头儿一定就是麦夫,还有另外的人也说见着他了,见他到合作社去过。这话看来没错,因为在小屋里发现了一瓶没有打开的水果罐头。合作社的人说老麦头儿是来过,买了一瓶白酒,不过那是头一天晚半晌的事儿,他们还记得那天有两个生人在合作社门前打听麦夫住哪,是李三良把那两个人领去的。马椿才结婚这天不少人都还见过麦夫,天黑以后有人记得看见他屋里还亮灯来着,这话就不很可靠了。第二天,两个孩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小屋门口的柴火垛旁边,身体已经冻硬了。 
  三良听到这消息一点也不相信,觉得是人在骗他,他咧嘴笑着:别扯了,你先死个给我瞅瞅!告诉他的人也笑,不信哪,不信自个儿瞅去,左溜你光身一个,啥不怕。三良还是一个劲儿笑,笑得脸都没有知觉了,旁边的人看着他的样子有点发毛,躲开他出去了,把他一个丢在屋里。 
  过了一忽忽,三良走出来,像是瞎子从人们面前走过去,大伙儿都感到惊讶,觉得他一定是发什么病了。几个孩子跟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李三良李三良,可他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那会儿麦夫已经被抬回小屋里,门大敞四开,屋里屋外站了一些人。三良走进屋,看见麦夫躺在炕上,闭着眼,脸上光光的,看上去一点也不难受,只是嘴角有点向里缩。三良对着老麦头儿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这时他觉出少了点什么,哦,他想起来了,老麦头儿没戴眼镜。他在枕头下面翻出麦夫的眼镜给他戴上了,他的手触到他的脸。身后有人轻声笑了,三良转身去看笑的人,没有找到。庞队长目光浑浊,赞同地点点头:中哇,到哪疙瘩他也用得上他的镜子。 
  三良又回过头看了看,眼镜反射出外面的天光,一瞬间他觉得老麦头儿睁眼了,再看,还是闭着眼。他不能再看了,转身走出去。 
  庞队长派人到公社告诉了一声,公社说人死了就埋了吧。天还没黑的时候麦夫的尸体就用一床棉被一卷,由几个小伙子抬到吆喝铺最远的地界,刨了个坑埋了。 
  马椿才家为了冲冲晦气决定放鞭炮把老麦头儿送走。他们连夜弄来两挂长鞭,在黑黢黢的村外,火光闪亮,持续的激越的炸裂声引来阵阵狗叫,使吆喝铺的人感到心惊肉跳。三良在睡梦里听到鞭炮声,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没有醒过来。整整一夜讨厌的狗都叫个不停,最后是一种可怕的无能为力的感觉使李三良惊醒了。 
  三良坐了起来,天光大亮,狗突然不叫了。四下里嗡嗡地响着一种声音,他晃晃脑袋,感到那声音是从脑仁儿里发出来的。他弄不清什么时候了,也不想弄清。慢慢地,在他心中涌上来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伤,这悲伤那么巨大,使他生出不如死了得了的感觉,可是他又想尽力和这种感觉斗争。他翻身爬下炕,走到水缸边,水缸里的水结冰了。他用舀子把冰打碎,冰冷的水流冲进喉咙,腮帮子用力扭动着,吱嘎吱嘎嚼碎了冰碴。他的心简直凉透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有哭,他以为他一定会哭,因此才躲开所有的人,自己呆着。可他始终没有哭出来就晕乎乎睡着了。现在他微微惊奇地想,难道他李三良就真的没有眼泪吗?难道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三良走出屋门,对身边的一切仍然没有感觉。脑子里忽然冒出有一天他看见一条大黄狗,在野地里疯跑,他立刻觉出他自己就像那条狗,只想发疯地冲到天边去。于是他大步穿过屯子,来到旷野上。风呜呜地一股劲地吹着,不问为什么吹,也不问吹到哪儿……老麦头儿呀老麦头儿,你已经给人埋到地底下了,你知道吗? 
  嗓子里结起一个大疙瘩,越来越硬,三良咬牙忍着忍着;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接着他发现自己在哭泣。他吓了一跳,泪眼模糊地四下睃望,吆喝铺已经离得很远了,野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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