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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当代-2005年第4期-第39部分

小说: 当代-2005年第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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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得好死。 
  如果听到开门声拖泥带水,有三没四,七零八落,犯人们就可以断定,绊脚鬼今天没有来。确认了这一点,男犯们才开始发情,包括此起彼伏地尖叫,没有什么含义,没有特定对象,只是情不自禁地亢奋一番,像动物在野地里的寻常勾当。 
  黎头这一天也跟着叫,然后夹胡子,梳头发,甚至抹头油,爬向监视窗口——这需要坐在一个人的肩上,还需要下面的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形成三节人梯,才够得上窗口的高度。我们仓就有两个名叫“楼梯”的犯人就专司这种公差。他们一次次结成人梯,把牢头高高地顶起来,让他独占满窗的风光,寻找饱餐秀色的机会。 
  黎头探头窗外,大多时候都很失望,说根本看不到什么,有次看见一个老太婆,比他妈的年纪还大。后来看到一个女犯跟着警察低头而过,但连个正面也没有看到,是麻子还是瞎子也不清楚,顶多看清了一双皮鞋是两个样子,颜色也不同。 
  这一天,他总算有些收获,不但撞见了一盘刚进23号仓的嫩菜,还同那个货说上了话。 
  “喂!喂!” 
  “是叫我么?” 
  “安妮!” 
  “我的名字是安妮吗?” 
  “他们说你就是这个名字。” 
  “那是假名。” 
  “你真名是什么?” 
  “真名藏在李白的《长相思》里,你去猜!” 
  “我没文化,猜不了。你多大了?” 
  “对女士也可以问年龄么?”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 
  “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两千四百多天了。”对方嘻嘻一笑。 
  “我看你六十岁了。” 
  “讨厌!你才六十呢!” 
  “我怎么看见你有皱纹?你过来,走近点,让我仔细看看。” 
  “我不上你的当!” 
  黎头后来知道,这盘菜刚见了检察官,心情不太好,经管教特别批准,在院子里坐一坐。她摘了几片草叶,捉了一只蜻蜓,不知不觉靠近男仓了。“大哥,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好寂寞,好孤单。”她一脸流行的悲伤,“我好想也有一对蜻蜓的翅膀……” 
  “我在这里疗养,舒服得不想出去啦!你信不信?”黎头历数自己这几天的幸福,早餐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晚上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中午吃过了什么什么,还有昨天早上…… 
  “大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对方说。 
  “玩什么?” 
  “玩——恋爱怎么样?嘻嘻。” 
  “恋爱?怎么玩?” 
  “这样,你先叫我一声么,得叫得甜蜜一点。明白吗?” 
  “就这么叫?” 
  “当然就这么叫。” 
  “一叫就同你恋爱了?” 
  “讨厌,游戏嘛!” 
  黎头一口气放出个炸雷:“安妮——我爱你——” 
  他发现对方没有回话,仔细一看,原来对方头转到另一边去了。“喂,喂,我已经喊了,下一步做什么?” 
  对方把头转过来,满脸泪水吓了黎头一大跳。“你怎么啦?” 
  “对不起,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她泪脸上挤出一丝笑,用衣角擦着眼睛,“一听,心里好难受。” 
  黎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恋爱有这么危险和这么繁重。他想说点安慰的话,不料轰隆一声,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入黑暗,在地上砸了个四脚朝天。原来刚才是两节“楼梯”实在撑不住了,大汗淋漓,额冒青筋,口挂涎水,加上顶端的人剧烈扭动,重心失去平衡,人梯就呼啦啦散了架。 
   
  十六 
   
  黎头痛得哎哟哎哟直叫,揉着自己的脑袋和腰身,跳起来狂呼乱骂,逼楼梯们爬起来再上。不过,等他再次爬到窗口,庭院里已空空荡荡,叫安妮的那盘菜不见了,只有两只蜻蜓在阳光下飞绕。 
  车管教缓缓走过来,一声冷笑:“强仔,长本事了?有进步呵!油头粉面的,还知道调戏女犯啦?是不是要戴镣长街行,唱一出《天仙配》和《十八相送》?” 
  小斜眼冲着车麻子横了一眼,黑着一张脸不吭声。等对方走远了,走出监区大门了,才对着空空庭院补上一嚎: 
   
  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 
  朝前走,莫回头…… 
   
  他从窗口下来以后,有些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爬起来问我“感”字怎么写,“铲”字怎么写,最后索性要我代笔,帮他写一封信,托劳动仔捎到女仓去。说实话,我一听给女人写信就比较有灵感,脑子里有各种小星星在闪耀,有各色小花朵在开放,有各种三角帆漂向蓝色海面的远方,根本不用找参考书,很快就写出一大堆形容词:花容月貌、仪态万方、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倾城倾国……相信大多数通俗文学作家都会在这封信面前自愧不如,大多数无知少女都可以在这封信前动容。 
  黎头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意思,脸上毫无表情。待我逐一解释,他才有点腼腆。“太嗦了,太嗦了,呸,哪来这么多屁话!” 
  “那你要我怎么写?”我很委屈。 
  “只要告诉她:哪个同她过不去,叭啦,给大哥递个话来。我就去铲了!” 
  他要我撕了重写。 
  深夜,我睡在他旁边,发现他还是动静很多,一直没有消停,最后坐了起来长长地叹气。我也没睡着,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长得活像他亲生父亲,在窄窄的铁路桥上遇到一列火车,连忙避让,但一脚踏空了,忽悠悠落入万丈深涧。后来他赶到桥下去营救,发现老头已经死了,不过,老头的帽子下面不是脑袋,只是一个闹钟。你说怪不怪? 
  又沉默了一段,他又叹了口气,在昏灯下第一次说起了他的家事。他说起他生父去世早,母亲改嫁,把他带到了周家。但继父对母亲并不好,三天两头打得母亲头破血流,有一次深夜了,正逢外面下大雨,还立马要把母亲赶出门。当时只有八岁的他,跪在继父面前,哀哀地求他留下妈妈。但继父哪里会听他的?那个王八蛋还说,祸根子其实就是他,他吃周家的,穿周家的,还要周家供他上学,这样一个无底洞,如何填得满?花了万贯家财,不过是养一个野崽子。肉中一根刺,肯定长不到一起的。 
  强仔记住了这些话,以为继父只是舍不得钱,以为只要自己少花钱,继父就会对母亲好一些。他从此学会了捡垃圾,学会了卖报纸和糊火柴盒,碰上两个街上的弟兄,后来还学会了偷自行车和摩托车,学会了拍砖头和抡菜刀。但这一切努力都没有结果,拿钱回家也是白搭。不仅继父还是没有好脸色,而且正是在他的威迫之下,母亲把亲儿子举报了,一定要把他扭送去派出所。母亲甚至还去送烟酒,托人情,说好话,说什么也要请政府从重法办,把这个不孝之子绳之以法。 
  他被警察带回家取衣物用品的那一天,母亲没有在家,或者是不想回家。只有周家姐姐为他收拾衣物。咯嗒一声,一个小相框从衣柜里滚出来,正是他亲生父亲的照片,正是他一直偷偷保存着的惟一旧物。他把相框拾起来,鼻子一酸,咬紧牙关忍着,忍着,最后还是没忍住,流出了眼泪。他听到身旁也有抽泣,抬头一看,是周家姐姐泪光闪闪地看着他。 
  “弟弟,照片交给我吧。我会帮你好好地保存。” 
  他扑嗵一声跪下去,给周家姐姐叩了头,跟着警察走了。 
  不用说,他的普通话就是来自周家姐姐。我记得他以前说过,他有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靓得很,牛得很,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还到省里参加过中学生朗诵比赛,拿回来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 
   
  十七 
   
  警察不在监区的时候,犯人们常常搭着人梯,爬到窗口“打电话”,就是朝其它窗口远远地喊话。包括与自己的同案犯串串供,或者是找熟人聊聊天,传播一些重要消息,比如女仓里又来了一盘什么菜,叫什么名字,长得如何,如此等等。 
  有一次,斜对面的某仓打来电话,说他们那里刚来了两个小毛贼,呜哩哇啦只是叫,听不懂本地话也听不懂普通话,看上去可能是越南人或柬埔寨人,是一对苦命的国际朋友。没料到警察有办法。车管教对另一个警察说,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审不了,遣送不了,养着吃饭更不是办法,干脆把他们活埋了。车管教拿来两个麻袋,又找来一把铁锹在院子里铲土挖坑,吓得两个小毛贼立刻开口:“警察叔叔饶命!我们交代!我们交代还不行吗?”大家这才知道他们是本地人,刚才只是装聋作哑。 
   
  十八 
   
  天气暴热的那一段,黎头背上生了个大毒疮,体温烧得他一度昏迷不醒,还咬牙切齿口口声声要自杀。绊脚鬼天天来帮他换草药,脓呀血的,沾满她一双手。她一个女人,在光膀子男人的肉堆里进进出出,在晾晒着的男人短裤之下来来去去,在明明蹲着人的厕所前打开龙头取水,也从不害怕。即便看见什么人的大裤衩里支帐篷了,或者是大裤衩下走火了,她一般来说视而不见,硬是忍无可忍了,会一只鞋子突然砸过去,来个精确打击,警告对方自我检点。“喂喂喂,文明点!自己的东西自己管好!”有时她会大喊一句,喊得大家心知肚明。 
  她领着医生来给黎头打针,没料到这个杀人犯杀过人,但晕过针,最怕打针,又喊又叫的,死死揪住自己的裤头不放。绊脚鬼火了,不由分说,哗的一声扯下裤头,露出对方的半个屁股,还在屁股上猛击一掌,意思是要小斜眼老实点。三下五除二,真把对方治得服服帖帖。 
  有个小光头一直盯着女警察滚圆的膀子,还有肥厚和跳荡的胸脯,在她的大屁股周围蹭来蹭去,对黎头早已羡慕不已,叫叫嚷嚷称自己也有病,脑壳闷,肚子痛,不打针是不行的。还没等医生诊断,他急急地退了裤子。本来只需要露出屁股的一角,但他一呼噜把裤腰差不多退到了膝盖。绊脚鬼摸摸对方的额头,说是有病,还病得不轻呵,说着从医生手里取过注射器,没上药,也没消毒,朝着白屁股上狠狠一扎,扎得对方歪了一张脸,哇啦哇啦鬼叫。“明天再给你打!”绊脚鬼说这一个疗程要打五针,吓得小光头五天之内再也不敢见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躲在远远的墙角,紧紧把住裤腰带。 
  她只是有点粗心,不大像个女人。有时开门进来找人,找来找去没找到,大吃一惊,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门号,把我们仓当作另一个仓了。有次给黎头换药,她还把一只手机遗落在地没有带走,被我捡到了。我送还她时说:“要是我拿这只手机打119,把全市的消防车都叫来,你怎么办?” 
  “我们无仇无冤,你不会这么坏吧?” 
  “要是我瞒下它呢?” 
  “我消了号,你拿了也没卵用。”她居然有粗口。 
  “我刚才已经接了你的一个电话,是你老公打来的。”我骗她。 
  “是吗?” 
  “他一听是个男的接电话,还以为老婆出问题了,哇!” 
  “放什么屁?老娘拍死你!”她瞪大眼。 
  “嘿嘿,同你开个玩笑。对不起,对不起。” 
  她缓了口气:“你没跟他通报姓名?我同他还说起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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