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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部分

小说: 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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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一边说:“小侉子你在村里应承嫁谁都是戏言,到了县里,可再甭张口闭口嫁人敷衍,被人耻笑哩……”支书话音没落,一伙人拥入窑内,这帮家伙天天晚上都在我的窑里摆龙门,捣旧古,夏歇凉,冬取暖,春秋聊女人。我自打进村,村里人就说我说话侉得吓跑秤盘星,起名叫我小侉子。最初,我请胡蝶、牛板筋、屈虎豹等人教我说土话,自然油灯的捻儿挑得高,锅里的滚水放糖精,筐里的焖山药蛋,盆里的稠粥,黍秫糕随便掰吃,不多久,我的土话学得麻溜溜光了,这帮家伙也和我打成一片毡了。
  这天晚上,当他们知道我要去县一中读书,自觉组织成一支发引送葬的队伍来到了我家。“就应该送屈有财去读书,那狗日的地主管得爷麻烦。”贫协主席胡富裕气哼哼地说。“娃一整天要学习两个半日,屁都压在腚下面偷悄悄放,苦情哎。”说这话的是妇联主任粉粉婶,她和我的交情绝非一般。“自古以来有抓差的、抓丁的、抓鸡抓鸟抓蚂蚱抓阄的,没听说抓人读书的!”会计屈邪邪说。再后来,有劝支书另选人头的,有劝支书让指标报废的,可就是没人自告奋勇替我承当。我看支书抱着个羊皮烟袋,使劲儿在烟锅里面掏个没完,就知道支书为难了。我说我去,读书吃盐齐没坏处,我去学校改造去。支书生怕我反悔,说读书出工一个待遇,每天照计五分工,还答应年底发展我入团和加入基干民兵连。
  ……我出来读书,最难过的是福儿奶奶,哭得调门乱跑。嘿,不说她了。我都出村了,又让胡生花送来一个净水瓶,里面除了一枝杨树上黏腻芳香的花苞鼓起来之外,还有一朵蜡纸做的凄白艾艾的荷花,她殷殷得真可以。
  《劳动家庭》故事寡淡,一帮获得金日成勋章和人民功勋演员奖章的男女演员们都为了什么而什么,不如我们村里的二人台,即兴性很强,把“三爷有令带溜子喽——”说成“三爷尿炕晒褥子喽——”的现象很普遍。这中间,片子还烧了一次,油饼大的蓝紫色窟窿一股刺鼻的焦味。坐在我旁边的他被骤然间通明的灯光和不满的口哨声、鼓倒掌弄醒了,他以为电影演完了,都站起来又坐下了。他瞅了瞅搭在扶手上的围巾,看着我边跺脚边鼓着倒掌,目光里全是避之不及的反感。我离开村后就难受,我对付难受的方法就是打榧子,吹口哨,嗷嗷乱吼,双手捂着嘴学驴叫,包括让头上的两个锅刷子变成深秋肥嘟嘟的鼹鼠,吃力地雀跃不停。
  我注意到他不屑地瞥了我几次,甚至都要指责我了。但是他那悒郁持重的举止以及他那充满孤癖梦幻的目光注定了他欲言又止,犯不上抒发廉价的指责。他灰心丧气地摇着头,并不是对我而是对电影,旋即,他打开了笔记本……
  电影结束了。他合上笔记本,起身。我说给你的围巾,他充耳不闻。我把围巾搭在他肩膀上,他在掸掉一片枯叶——把围巾甩在椅背上,表情决绝。深灰色的围巾瘫软地搁在那儿,围巾的缨穗颤抖了几下,无非是想索要一份绵长。我发现有熟人在和他点头,打手势,其中一个圆脸、戴顶前进帽、眼睛笑眯眯的男人还和他说了句什么,他摆摆手,不值一提的表情。我心里斜刺出另外的主意,就想再诚意一次,反正我草筛饮驴做过了,也就对得起良心了。“我的腚又没长眼睛,坐了你的围巾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你要咋么?”我在他背后磨磨叨叨说着,又拿起围巾劝他收下。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满脸鄙夷,于是,我一跺脚,跨栏一般越过几排椅子,噌噌噌地挤入人流,将围巾不由分说地交给了头戴前进帽的男人之后,朝他比划着,神气活现地做了个鬼脸。他愤怒地似乎说着咒语,而我离开了电影院。离开了一排排剥落漆皮的乌黑座椅。


在课上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觉得昨夜的梦做得日怪:一群书生模样的人下饺子似的从城墙上往下跳,人死是死了,但每一个人脚踝都埋在土里,立着,脸色或雪白或黝黑,如经幡不倒。我紧着揉揉眼,先放了一个起床屁,再放一个出门屁,就赶忙到校园门口去找我的鸡队长和鸡队员们。我想鸡们见到我如企鹅见到南极,扭扭摆摆地走过来,诉说它们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又冷又饿的体验,我抱起毛球球,放下绒朵朵,再抱起芦花和白白,顺手把中指戳进热乎乎的鸡屁眼儿,验验有没有蛋。想象是我的浓雾,清晨越发舍不得它们弥漫。我双手恍惚地端着鸡食槽子,觉得昨晚睡在只有鸡食槽子宽的大通炕上,骨疼背酸是罚,炕冷得脚后跟直抽筋是苦,见满眼生涩的面孔是难,来这学校是我和鸡们的灾,见到那个绞架高的男人是霉,想到这儿,恨支书就恨得不轻。泛滥了恨的心思,步子就快疾,在林荫道上,迎面见到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戴着卢嘉川一样的围巾;宽,前摆后搭,提着水壶,步子适中,肩膀平端,目矩对称,一副到领奖台去接受绶带的神情,便让我不由也想起昨晚在电影院,见到的那个奇窄极高额头的家伙,那哪里是一条围巾,分明是绶带嘛!  我问传达室的老头,“见我的鸡没?”那老头一只眼瞎着,歪着嘴说:“鸡?噢鸡?”那老头边说边摇头:“你以为在这地势被日本人杀死的四千多号人白死哩,冤魂可是四处游荡,奈何不了跑走了的日本人,就迁怒跑来的外省人,屠场变学堂,神鬼事发生就很正常,你的鸡不发生点什么,你说正常不正常。于拙先生死得都很正常,不是么?”
  传达室老头的话,让我想起了昨日抱过的死尸——于拙老师。想到他一个人冰凉凉地呆在模具车间,想到他死时一脸的睚眦之忿,就想和他说说心里话儿。走到模具车间,只见一个女人悲痛万分地掩面夺门去了,而另一个男人——事后才知道他是贾校长,跪在死尸前,非常不情愿地跪在死尸前,很痛苦地向死者解释着。无意之中,听见了贾校长说:“于拙啊于拙,我睡了你女人不假,我已经得到报应啦,我阳萎啦,你一死,我就阳萎啦,你放心哇,我再不会碰你的女人啦!你放心哇。”天啊,这可是致命的秘密,我惊愕地捂住了嘴,贾校长也惊愕地捂住了嘴,用一双死羊般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又赶紧捂起了耳朵,贾校长做出了要抓住我的动作,但他像站在戏台上表演,像十九世纪欧洲贵族家的小姐们一样动辄害上了眩晕病,扑通一声,倒得像花盆砸碎的声音,我把那声音当成了起跑令,飕地风一样跑掉了。
  等再坐在教室里,我已累得一身臭汗。而那个不要围巾的家伙出现在讲台上,他说他是我们班的新班主任,负责教数学,一周上八节课,辅导课待定。我们村里人通常会将这一情形比喻为耗子掉进面缸里,瞪白眼。是啊,风来了,雨来了,坐进学堂罪来了,我当然很败兴。那家伙说他叫江远澜,广东人,普通话说得不好,“我尽量讲慢一点,慢一点,”他说时,手势发抖地往下压,神情中有一种委屈无助的想来就来的惶慌,这样一来,台下的学生反倒变成了监考,所有的目光紧紧地攫住了他。江远澜怔了片刻,目光垂下,奇窄极高的额头全是汗,声音开始结结巴巴,“对……对不……起,我不……不准备……点名了。”说完,他逃避似的急匆匆背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口井,我注意到他开始写字时,手抖得粉笔断了好几截,他的背影被初升的太阳拉成幡一样凄清的轮廓,我忖思现在倘若有人站在他身后拍他一下,他会吓得弹上房顶。与此同时,一个男生虎背熊腰地站起来先说报告,后说撒尿,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江老师走到黑板的最左侧,竖着写下两行字:人不是羊,焉能随时便溺。接着他又在黑板正中写下极为漂亮工整的板书:
  坟中安葬着丢番图
  多么令人惊讶
  它忠实地记录了所经历的道路。
  上帝给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
  又过了十二分之一,两颊长胡须。
  再过七分之一,点燃起结婚的蜡烛。
  五年后天赐贵子
  可怜迟到的宁馨儿
  寿仅及其父之半,便进入冰冷的墓。
  悲伤只有用数字去弥补。
  又过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这相当于方程
  16x+12x7x+5+2x+4=x
  ……再等江老师转过身来,发现同学们变成酒塘里的醉蛙,目光迷离。“一口普通……的水井,本身……没啥,但……要是珍妃井,观井者立……立刻会产生遐……遐想,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对……对不对?”同学们说对。“我的课不是普通的水井,”江老师说话的口吻如同打赌,接着,他又指着板书说:“丢……丢番图是希腊亚历山大后期最伟大的数学家,他的《算术》有划……划时代的意义,和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一比高下。”继而他拍着黑板,神色逐渐稳定,“这是丢番图的墓志铭,一个从……从思想方法到整……整个科目结构都是全新的数学家才配有这……样的墓志铭!奇怪吗?”“奇怪,”“不奇怪,”同学们文化很初级,回答不一。我身前的一位女生转脸告诉我:“他是山西大学的副教授哩。”江老师说“x=84,丢番图享年84岁,简单……简单的是题,不简单的是有兴趣,有逻辑地去学习代数……”
  自从我到了村里,数学的兴趣就阉咧。叫一个小学程度的人去读高中,学代数,况且在她丢了一群鸡的情况下。我问同桌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哪村的,他说我叫康德一。“康德一比康德二强,”我没话找话说时,无意中瞅见对方耳朵垂上竟然还挂着一粒蚕豆大的瘤子,“啊!”我夸张地、别有用心地尖叫起来。
  江老师和同学们投来惊诧的目光,我用手戳指着康德一右耳朵上的瘤子:“这……瞧这儿……”江老师走下讲台,一声不吭地审视了我一会儿,原来是你!他的目光锐利,绝无刚才授课时怯生生的表情。江老师安慰地拍拍康德一的肩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唐小丫。”江老师转身朝讲台边走边说:“唐小丫下课请到数学教研室。”
  头一天,上头一堂课就被老师往办公室提溜,以为我是乱窜的野狗惊扰了小白兔的午睡一样地惩罚。去办公室,去就去,连监狱都去过了,再大的场面也不过是个场面而已。“你该找一枚屎壳郎戴在那边耳朵上,既对称又别致。”我报复地说道。同桌的他瞥我一眼,没说话,突然,他朝我脚背狠狠跺了一下。“啊!”我的尖叫顿时使教室大乱。“到外面叫去!撵她!”一个叫杨美人的女生拍桌站起。叫哩,狗才叫哩,男生们骂得更是难听。江老师用教鞭打了三下桌子,正要发话时,门突然推开,冷风飕地进来,教导主任张菊花脸青青地闯入:“快,瞿昙海伦晕倒了,流了一地的血,江老师请你喊几个岁数大的同学去医院,输血应急!要快哟!”
  抱着脚丫子直哎哟的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唐……唐小丫你回来!”江老师的喊声气急败坏,我心花怒放不搭理他,嘻嘻,走为上计谁不懂噢。
  事后听瞿昙海伦老师说瞿昙是西域国家的姓,她的祖先是天竺人,也就是现在的印度人。她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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