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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部分

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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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亚,醒亚,”贺大哥连叫了我两声说,“慧亚的话没有错。你不但需要唐琪,台湾也需要唐琪——难道台湾不需要医护人员?难道台湾不需要一位刚刚逃脱铁幕,为自由而战的反共女志士?她在台湾照样可以贡献智慧、心血、与劳力!她实在不必跑到遥远的滇西去!” 
  “——”我说不出甚么,我只是摇头再摇头。我深深感到唐琪的伟大与自己的渺小,我不愿也不敢再向唐琪表示甚么,更不愿也不敢劝阻唐琪任何她所决定要做的事。 
  表姊快要生产了,却不辞辛苦地一连多日,每天上午、下午,都跑来看我一次,当她跟贺大哥见面时,总要神秘地问一句:“怎么样?有甚么消息?” 
  我意识到表姊跟贺大哥一定瞒着我做了一件甚么事。果然,当我追问时,贺大哥说出来: 
  “醒亚,我们应该告诉你,没有获得你的同意,一周前,我已经跟慧亚联名寄给了唐琪一封航空快信——” 
  “甚么?”没等贺大哥说完,我插嘴进来,“您们,您们写信,叫唐琪来台湾?” 
  “是的,”表姊说,“并且告诉了唐琪,郑美庄已嫁人远去——” 
  “还告诉她我断了一条腿?”我痛苦地问。 
  “是的,”贺大哥接着说,“我们应该对唐琪实,因为唐琪实。醒亚,好兄弟,你不要责怪我,我那么迫切恳求唐琪来台湾,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为了减除一点我自己的罪疚,当初是我一手造成了你们俩的残酷离别,如今我一定要在促成你们俩的团聚上,尽所有的心力,必要时,我要去香港或曼谷接她来——” 
  这时,我发现表姊已经流满了一脸眼泪,她走近我: 
  “你看看我跟贺大哥写给唐琪的信的底稿好吗?你看看,我们说得究竟对不对?” 
  我读完了那封信的底稿。是一封那么恳,那么真挚,那么委婉,那么有力,那么殷切,那么感人的信! 
  表姊是多么爱我,贺大哥是多么爱我,而唐琪,更是多么爱我,相爱的人们多么应该生活在一起,相爱的人们多么应该生活在一起—— 
  刚好就在这两天,两桩喜讯到来:表姊夫由于工作勤奋,被调升邮局支局长;贺大哥由于受到教育界友好敬重,被聘转往一家著名中学担任校长。我真为他们庆贺不已;表姊与贺大哥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我们即将由公家配给较大的房舍,唐琪来了,足够你们两人住的了——那时,你们便成了‘香饽饽’,被我们抢来抢去——” 
  几天以来,经过千辛万苦在心深处筑起的那一道理智的闸,如今,几乎要全部崩溃了,我一手拉紧了表姊,另一只臂拥抱住贺大哥,不住地说:“谢谢姊姊,谢谢姊夫,谢谢贺大哥——”接着,我险些冲动地问一句: 
  “唐琪真地会来吗?唐琪真地会来吗?”然而,我激动得说不出来—— 
  表姊和贺大哥似乎了解到我此刻的心境,他们连连地说着: 
  “唐琪一定会来的,唐琪一定会来的——” 
  我点了点头,又不禁摇了摇头——我倒在床上,想获得片刻的宁静。我双手合拢,放在胸前,祈——祈。 
  就在当晚,唐琪的信来了。 
  信封上的暹罗邮票,告诉我,她已到达曼谷。我急忙拆开,屏止了呼吸,读下去: 

  亲爱的醒亚:由港动身前夕,我接到了贺先生和慧亚的长信。我整整哭了一夜,一夜内我不止千百次地动摇了前往滇缅边区的决定。可是,醒亚,请转告诉贺先生和慧亚,这两位我一直敬爱的好心人,请他们原谅我,我终于在朝阳冉冉上升的时刻,硬下心阳,搭机前往曼谷。 
  醒亚,为甚么你不告诉我你的不幸遭遇与真实的现况?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怕我惦记你,甚至怕我回到你的身边对我会是一种牺牲——醒亚,你是这么好,你是这么体贴我,你是这么为我着想,你是这么爱我!我真恨不得立刻投进你的怀抱!我应该那么做,我知道你有多么需要我,尽管你不肯讲;可是你越不讲,我越知道你的爱是多么深,多么真—— 
  如果你当真如你日前信上所写的生活过得快乐,我想,我实在不必前往台湾;偏偏你并非那样。贺先生和慧亚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因此,我几乎完全决定下来,我必须立刻到你那里去,当你在寂寞苦难中不能享有我的爱,我的爱还有甚么价值? 
  可是,醒亚,请容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回到你的身边;只是,不是现在,是将来,而且那日子绝对不会很远。 
  醒亚,我这次逃脱铁幕,是由一位云南人,和一位德国人的全力协助,始告实现。那位德国人是我当初在北平护士学校的老师,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同时是一位热的传教士,她是东德人,可是她痛恨苏俄在她的祖国制造的傀儡政权,她清楚东德人民在共产党统治下所过的地狱般的苦日子,当她看到中共统治大陆的真象后,她越发联想到自己祖国土地上的血腥、悲惨——她渴求逃出铁幕,奔向西德或其它任何一个积极反共的地方。经过那位云南朋友的建议,她决定前往滇缅边区。她久住中国,已与中国人发生深厚的情感,所以她认为到艰苦荒蛮的滇缅边区为中国国军战士工作,比到西德或其它地区都更有意义。醒亚,你想想,当我和我这位外国老师搭伴同行来到香港,如果我变卦改往台湾,让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位外国老妇人,单独去滇缅边区,这实在是一件我不该做的事。 
  醒亚,我一到香港那天,便和滇缅边区总部的驻港负责人见了面,我满口答应了绝对到他们的基地协助我的老师担任医护工作,同时,我们已经在调景岭忠贞难胞中考选了三十名青年女护士,她们也将进入边区担任我的助手:我若突然反悔,不只是向边区总部驻港负责人失信,不只是向三十位满腔热血的女孩子们失信,也是向滇缅边区五万方里山野丛林内全体战士失信,这又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事。 
  醒亚,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告诉你:我皈依了主。我已经是一个基督徒。这些年来,每逢遇到危难,全是靠我的信心,靠我的告,靠主的引领,靠主的恩惠,而平安度过。当我在铁幕内,我曾祈求主帮助我投奔自由,又曾祈求在自由区能够听到你的平安信息;我所祈求的,主已完全答应。我蒙恩太多,亏欠神也太多。因此,我应许跟随我的老师到边区工作,是为了医护战士,也为了荣耀神,报答主!如今要我向神,向主失信,更是我万万不能做的事! 
  醒亚,难道我不知道台湾比滇西好?我清楚知道,台湾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有自由舒适的生活环境,还有你的爱!而滇西,有的只是原始森林,只是高山深谷,只是风雨瘴疠的侵袭,只是虎狼蛇蟒等等野兽的出没,只是比这些野兽更狠毒的共军与缅人的夹击——可是,醒亚,你立刻可以衡量出:在这两个反共基地,然而环境却是天壤之别的所在,究竟何处更需要一个医护人员?何处更需要注入一滴新的反共血液? 
  醒亚,我答应了前往滇西,我相信我吃得下那份苦。山区中已有不少军眷、摆夷妇女,和由云南逃出的爱国女青年,难道我就不能跟她们共患难同甘苦?难道我就得过一辈子罪恶的大都市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 
  醒亚,我已抛弃了护士工作太久,我真高兴能重新回到这个岗位。我已答应担任他们的护士长职务,这一职务使我昂然抬起了头,使我觉得可以洗刷掉我过去一切遭受过的侮蔑与卑视。 
  醒亚,你应该鼓励我这个新生活新生命的开始。你会那么做,我知道。 
  醒亚,我就会回来,我就会随着凯旋的号角回到你的身边,回到天津,回到北平,我们将在那儿建立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一生都要守护着你,爱你。失掉了一条腿,这有甚么要紧?只要你爱我的心完整如初,我一点都不会感觉你失掉了一星一点一丝一毫! 
  醒亚,珍重,努力你的事业,我就要起程由泰国进入山区了。我会日日夜夜为你祈,祝福! 
  问候慧亚和贺先生,我不单独给他们覆信了,我永远记得他们对我多年来的好意。 
  你的琪 

  八十七 

  有人说恋爱可以使人年轻;然而,我的两次恋爱使我变得颓废、苍老—— 
  刚刚生了一个男孩儿的表姊,尚未出院,她要表姊丈一再来劝慰我,这位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老实人连连恳地对我说: 
  “醒亚,你得振作起来。为了早日跟你的唐琪重聚,你必须在这场争自由反奴役的战斗中,贡献你最大最多的力量。不但你要如此,我、慧亚、贺大哥、所有的朋友,凡是同情和爱护你和唐琪的人,也都要如此。我们现在唯一能帮助你和唐琪团聚,并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方法,也正是也只有付出我们每个人的一切,奉献给复国的战斗——” 
  贺大哥做了我的“精神疗养院” 的院长。他有时温和地安慰我,有时则狠狠地照着我的肩头连打几拳: 
  “老弟,坚强起来,我不是已经再三地跟你说过了吗?郑美庄和唐琪走的路,是她们自己选择的路;你有你的路,你得昂头挺胸走你自己的路!” 
  我咧嘴苦笑一下: 
  “我已经不能走路了,我短了一条腿——” 
  贺大哥抓紧我的手,眼睛充满了热,声音充满了力: 
  “老弟,你丢了腿,你并没有丢掉手,你必须用你的手开始写作,继续写作,永远写作下去。需要你写的东西太多了:你认识共产党的真面目,你应该写!你醉心民主政治,你应该写!你向往自由、和平,你应该写!这写作虽是一桩艰巨严肃的事业,但是没有腿的人照样可以完成它;只要你有头脑,有手!” 
  最低领袖到了台湾。当他原原本本把唐琪的事知道了以后,他严肃地对我说: 
  “这位唐小姐真不愧是南丁格尔的真正信徒!醒亚,你知道吧,一百多年以前,白衣天使始祖南丁格尔勇敢地率领破天荒第一批女护士前往克里米亚战场,也正是为了抵抗暴俄的侵略!如今,唐琪到滇西战场真是完完全全承继了南丁格尔的精神,她必定工作得很好;我们可绝对不能落伍,我们必须加紧工作,尤其是你。” 
  ※※※ 
  我已经渐渐地振作,坚强起来了。 
  我已经按照表姊、表姊夫、贺大哥,与最低领袖的话,在做,在日益努力地做。 
  我发觉自己肩头的任务、我相信,我和唐琪的团聚负荷,一天比一天沉重;然而,却发现我变得一天比一天年轻。 
  我相信,我和唐琪的团聚,为期不会太远。我还相信我们会比以前更为相爱——她已经说过了:只要我爱她的心完整,失掉一条腿又算得了甚么? 

  ——一九五四年秋脱稿于台北中和乡曦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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