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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施笃姆精选集-第13部分

小说: 施笃姆精选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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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答应了去看他们。你将会发现,它的的确确如我母亲信里写的一样。”
  去年六月里的一天午后,我终于离开烈日曝晒下的公路,驶进了通往庄园的林荫道里,道旁耸立着一色的栗子树;不一会儿,马车果然停在了一幢宫殿似的邪宅前,建筑风格是所谓的五斗橱式,层层叠叠的装饰显得有些臃肿,不过突出而分明的轮廓和富于立体感的浮雕都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在我心中唤起了对那个已经逝去的伟大而辉煌的时代的记忆。汉斯和他的格蕾特在台阶上迎接我;当我们穿过宽大的过厅时,他们示意我讲话轻一些,因为这会儿母亲还在睡午觉。
  我们走进一间正对着大门的敞亮的大厅,通过厅后两扇洞开着的门,到了外边的露台上;台下伸展着一大片草坪,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要高声喊叫,声音才传得到另一面。绿茵之间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丛茂盛的玫瑰,有高茎的,有矮茎的,眼下都正好争妍斗艳,盛开怒放,空气中充溢着葱郁的香气。草地背后是一片小丛林,它和草坪一样都显系新近才培植的;但从此再往前,在已经相当远的地方,则耸现出故主人所布置的林苑,高高的树墙,修剪得齐齐整整;花园本身多宽阔,林苑就有多宽阔。这一切都在午后灿烂的阳光辉耀下,展现在我的眼前。
  “咱们这乐园怎么样?”年轻的嫂子问。
  “叫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格蕾特?你丈夫拥有这座庄园多久了?”
  “我想到上个月已经两年了吧。”
  “怎么咱们讲求实际的庄园主竟容忍如此地浪费土地呢?”
  “唉,哪儿的话,可别摆出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什么叫诗意的架势啊!”
  我哥哥笑了起来,道:
  “不过他说得对,格蕾特!事情嘛是这样的,阿尔弗雷德;我没权利动这些美好的东西,契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感谢上帝!”
  “我才不哩。在一片小池塘中还站着尊维纳斯,地道的路易十五时代的款式。本来我可以拿她卖一大笔钱;可是就像刚才说过的!”
  这当儿格蕾特突然抓住我的手。
  “快看!”她大声说。
  在我身后的门槛上,站着一位穿着白纱裙的少女,我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仍然是西印度群岛的庄园生女儿那双显得异样的眼睛;只是黑色的鬈发不再执拗地纷被在头上,而已经盘成一个光亮的髻子,这会子大得几乎叫她那柔嫩的脖子承受不住似的。
  我迎着她走去,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的性格豪爽的嫂子已经插到我俩中间。
  “等一等!”她朗声道。“我在你们的嘴上已经看见‘您’啊,‘燕妮小姐’啊,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称呼;这就破坏了咱们的家庭气氛。因此先想想那株老梨树吧!”
  燕妮用一只手捂女朋友的嘴,另一只已伸给了我。
  “欢迎你,阿尔弗雷德!”她说。
  我已有许多年没听见她的声音了;正因此,她那和当初完全一样的呼唤我名字的特殊语调更深深打动了我。
  “谢谢你,燕妮,”我回答,“你声音听起来还完全跟小时候一样;不过,你想必也是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吧。”
  “我再没碰见过其他的阿尔弗雷德,”她答道,“而你呢,又总是躲着我。”
  我还未来得及答复地这指责,格蕾特已强行把我俩拆开了。
  “行啦行啦,”她嚷道。“喏,燕妮,你去帮我烧咖啡;要晓得他是远道而来的,再说母亲马上也会醒了。”
  说话间,母亲果然已跨进门来;和她的重逢使我的心大为震动。她原以为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眼下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着他,不断地抚摩他的双颊,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随后,我站起身来,准备领母亲到一把扶手椅跟前去,却一眼看见燕妮靠在一个柜子上,脸色苍白,热泪盈眶。当我们打她面前走过时,她身子猛一哆嗦,端在手里的一只瓷碗便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啊,请原谅,原谅我,亲爱的格蕾特!”她叫出声来,同时抱住自己的朋友。
  格蕾特温柔地领着她出房去了。
  我哥哥微微一笑。
  “怎么一下子就激动成这模样!”他说。
  “她太富于同情心了,汉斯!”我母亲慈祥地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格蕾特回到了房间。
  “咱们让她独个儿呆一会儿,”她说。“这可怜的孩子本来心情就不平静;他父亲写了信来,他最近几天就会到这里,然后要她跟他一道上皮尔蒙特①去。”
  这时我才知道,那位阔绰的庄园主迄今无所事事,有心在去温泉浴场休养以后搬进一座新造的宅邪,并让他的女儿充当女主人的角色。格蕾特看来对他不怎么友好。
  “他算是燕妮的父亲,”她说,“可是啊,我真恨他,真恨这个手一伸就可以为自己的女儿花几千几万,然而对她的人格却一丝一毫也不尊重的家伙。是的,汉斯,”她继续说,这时她的丈夫温柔地抚摩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像是想平息妻子的怒气似的,“你只要读一读他通常给燕妮回的那些信中的任何一封就够了;至少,我是无法将它们与收据发票什么的区分开。”
  我母亲握着年轻嫂子的双手。
  “喏喏,咱们的格蕾特也激动了,”她说。“我认识这个男人,就是说,在早些年。可他后来不得不跟艰难的生活作斗争,这样,某些在我们其他人是温暖的感情,在他就变成冷冰冰的了。情况看来经常就是这样。”
  随后,我们坐到一起;应我的亲人们的要求,我再一次讲述了我已在信中向他们报告过的一切。这时燕妮也回到房里,悄悄地坐在格蕾特身边。
  晚上,在作了亲切的长谈之后,汉斯把我领进了楼上的卧室。他走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但心里却感到恬适,惬意;要知道,在窗前的花园中,夜笃正放开歌喉,在小树林里婉转啼啭。
  我醒来时,房间已为夏日的晨光所照亮。一种健康痊愈和生命充实之感,像暖流似的融贵我的全身,在我几乎是从未经历过的。我穿好衣服,推开窗户;窗下如茵的草坪还披着朝露,迎面则飘来玫瑰的芳香,新鲜而带着清晨的凉意。我的怀表指示着六点,离共进早餐还有一小时。
  ①德国北部的著名温泉疗养地。
  我再一次环视房中,据格蕾特打趣地悄悄告诉我,在我到来之前这儿曾是我那强盗未婚妻的秘居。果真不假,在我拉开来的一只梳妆盒的抽屉里,躺着一小块玫瑰色的绸子,绸子中紧紧缠着一束乌亮鸣亮的长发,我好不容易才把它解了出来而没有扯坏。接着,我在床头的搁板上又发现一些写着燕妮的名字的书,便开始翻起来。第一本是年轻女孩子都有的那种纪念册,里边抄满了各式各样的诗句,内容大都很平淡。然而在平淡之中也有不平淡的,正如首信地里藏着带刺的蓟草。映入我眼帘的第一棵蓟草就是:
  我是一朵玫瑰,请快将我采摘;
  我的根儿裸露,饱经风雨侵害。
  不,别碰我啊,不,请你走开;
  我不是一朵花,不是一朵玫瑰。
  风抓住我,我的裙儿乱飘乱舞;
  啊,我只是个无家没娘的女孩。
  在最后一句下边画了两道着重线;在纪念册里同样意思的诗行还有好多好多。
  我放下纪念册,拿起另一本书。我大吃一惊,手中翻开来的竟是西尔菲德的《种植园主生活纪事》,而且恰恰是绘声绘色地描写那些有色女人的部分。这些优美的生灵,作者几乎不完全承认她们是人,但又把她们描绘得那么富于魅力,简直成了诱使外来的欧洲移民堕落的妖精。在这本书里有些地方也画上了铅笔道,而且常常画得非常重,以致书页都破损了。我蓦然想起许多年前曾与小燕妮进行过的那次谈话;当初她轻松愉快地保存在自己幻想中的一切,如今都势必打上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记了吧。
  我站起来,眺望窗外;这时她正在下边的碎石路上漫步。她仍像昨天一样穿着条白纱裙;在那些日子里,除了白纱裙,我就未见她穿过别的什么衣服。
  一会儿,我也到了下边的花园里。她走在我面前的一条宽宽的石径上,石径从露台开始,绕着草坪转了一圈。她走得很快,手里提着用绸带系着的草帽荡来荡去,内心似乎挺不平静。我停下来,目送着她。等她不久又走回来时,我便迎上前去。
  “请原谅,要是我打扰你的话,”我说。“我没有忘记小燕妮,可我更急于认识大燕妮。”
  她马上用她那身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可这变化是很不幸的啊,阿尔弗雷德!”她回答。
  “我希望压根儿没有变化。昨天你已经暴露自己;你仍然完全是从前那个情感热烈的小燕妮;我甚至觉得你黑色的头发又会从髻子里跳出来,变成儿时一样的那么多小卷卷儿,披散在额头上。而且,”我继续说“让我告诉你吧,你那同情心的下意识流露,使我多么地感动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喏,燕妮,在我母亲拥抱她的儿子的当儿,你手里的瓷碗掉了,这不是同情心又是什么呢?”
  “这不是同情心,阿尔弗雷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问。
  “是嫉妒,”她冷冷地说。
  “你讲什么哟,燕妮?”
  她不再吭声;可在我俩肩并肩继续向前走去时,我发现她用自己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红色的嘴唇。接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唉,”她大声道,“你不理解,你还没失去母亲!而且啊,失去的是一个仍然活在世上的母亲!我一想到自己曾经是她的孩子,我的脑袋就感到晕眩;要知道,她现在仿佛只生存在我脚底下的深渊里面。不管我怎么不断地拼命想啊,想啊,我都再不能认遗忘的浑饨中把她那美丽的脸庞唤出来。我唯一还看得见的就是她那苗条可爱的身躯,看见她跪在我的小床旁边,嘴里哼着一支奇异的歌,用温柔的黑天鹅绒一般的眼睛望着我,直至我再也抵抗不住睡梦的袭击。”
  她默然了。我们重又朝房前走去,却见我的嫂子站在露台上,正用手绢向我们挥。我抓住了姑娘的手。
  “你觉得不认识我了吗,燕妮?”我问。
  “认识,阿尔弗雷德,而且对于我来说,这乃是一种幸福。”
  我们登上露台,格蕾特冲我们晃动着食指,笑嘻嘻地吓唬我们。
  “要是二位还需要人间的饮食的话,”她说,“那就马上给我到茶桌旁边去!”说着她便把我们赶进了大厅;在厅中,我们看见母亲已经在和自己的大儿子谈话。此时此地,在如此亲切的气氛中,适才还紧紧笼罩在燕妮年轻的脸上的阴影消散了,或者说它们至少已经从表面上消退,消退到不可见的内心的深处。
  午后,我找到机会和燕妮一起回忆我们共同读过的那些儿童故事,她又爽朗而开心地笑了。不止一次,我试图将话题从我的母亲身上引到她的母亲身上,她都要么闷声不响,要么扯起别的什么来。
  后来,暑气消减了,我哥哥便叫我们和她妻子一块儿到大草坪上去打羽毛球。这是他礼拜天的一项消遣,因此严格坚持进行,不肯稍有懈怠。他让人搬了一把圈椅到露台上,以便母亲坐在那儿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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