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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蛙-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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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听到杉谷问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大哥。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听响就被大哥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哭起来。

母亲骂我。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得丑;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虎!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哇!我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我怒冲冲地说:癞蛤蟆!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母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到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我腕上画了一块表。画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第一章6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苏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5”;是仿苏联‘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战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挛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涣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第一章7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5”比这个黑家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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