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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部分

在人间-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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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又时常找人同克列晓夫比赛,马具匠唱完歌,他称赞了之后,就兴奋地说:〃这里还来了一个歌手。唔,请你显显本领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是在这些跟克列晓夫比赛的人中间,我却记不得有一个人,能够象这瘦小的五马具匠那样唱得朴素、真诚……〃嗯,〃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这自然挺好。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听众笑了:〃不行,大概是胜不过马具匠的。〃
  克列晓夫在火红的长眉底下望着大伙儿,安静而客气地对老板说:〃算了吧,比得上我的歌手,您决计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赐的……〃〃我们都是上帝赐的。〃
  〃你尽管花了酒食,倾家荡产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板的脸发了红,咕噜道:〃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但克列晓夫一定要说得他服输:〃再同你说一句:唱歌跟斗鸡不同……〃〃这个我知道。你老纠缠什么?〃
  〃我不是纠缠,只是说给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娱乐,那就是魔鬼的东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个……〃〃唱,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甚至在睡梦中也可以,〃克列晓夫答应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废话和意图,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烟消云散了。所有人们的脸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满着爱与悲悯的、冥想的、纯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对人们的权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同马具匠结识,同他长谈,可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因为克列晓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着一切人,好象对于自己跟前的人,一个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我讨厌的地方,妨碍人去爱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时候去爱他。他象老头子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用红围巾缠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给人看,那样子实在讨厌。关于这围巾,他自己说过:〃这是我那可爱的女子织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大模大样地用指头抹着死人一般的长冻疮的鼻子,人家问他,他只简单地、不大高兴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边,问他话,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说:〃滚开去,小家伙。〃
  在这点上,还是那个男低声米特罗波利斯基比他可爱得多;他走进酒食店,便以肩负重荷的人的步子,走进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住蓬乱的大脑袋,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重声一咳。大家一惊,回过头来望他,他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睛望着人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象马鬃毛一样披散在肿胖的红棕脸上。
  〃瞧什么?瞧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人家回答他:
  〃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奸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在踱步。
  〃散步吗?〃他喑哑地问。〃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营帐的基坑里,瞧见一个人。那人坐在坑底,侧倒身子,肩头靠在坑边上,外套的一边翻到耳朵边,好象要脱没有脱掉。
  〃醉鬼,〃歌手停下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边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支大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埋在青草当中。这个人的脸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你是谁?〃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洞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面前,摘掉帽子,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声,同他争执起来;分局长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从袋子里拿出绳子,捆住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警察分局局长向看热闹的人吆喝道:〃滚开。流氓……〃又跑来一个老年的警察,红润的眼,嘴累乏地张开着,他拉住缚着歌手的绳头,带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从野地回家,在记忆中,他的责备的话,象回声似的响着:〃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眼前又呈现一片难堪的景象: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绳子,这一边,是那个可怕的先知,很驯顺地把红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不久,我听说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境。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结了一门很合算的亲事,搬到县里去,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热心地向主人称赞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对我说:〃跑去听一听……〃他同我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着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还笑我,进了店,开头也还嘲讽我,嘲讽大群酒客和窒闷的臭气。当马具匠开始唱时,他露着讥刺的微笑,把啤酒倒进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说:〃啊喹…鬼东西。〃
  他的手发颤了,把瓶子轻轻放下,紧张地听着。
  〃果然,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的时候,他叹息着说。
  〃唱得真不错……见他的鬼,身上发起热来啦……〃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起来:从富裕的村子来到那条路上清静的田野上走着年轻的姑娘,……〃他真会唱,〃主人晃晃脑袋,微笑地喃喃着,而克列晓夫的歌声渐渐发出牧笛的颤音:美丽的姑娘回答他:我是一个孤儿,无人需要……〃好啊,〃主人嗫嚅着,转成了红色的眼睛开合着。〃呵,鬼东西……真好。〃
  我瞧着他,心中大为乐意;如泣如诉的歌声压倒了酒店里的喧嚣,更有力更美丽更真挚地响着: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他们不叫我这个姑娘去参加夜会,唔,我既穷又没有体面的衣衫,去结识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个鳏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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