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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惜春记 安意如 TXT-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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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枚珊瑚绿的耳坠。她想起是惜春带的,刚想回头问问身后的晓月,又转了主意,看她方才的神气,对惜春就不大待见,下人的口舌最刁毒。这东西交给她,焉知又不是生是非的?不如一会见了惜春,悄悄还她。这样思量定了,就站起身来对立在门边的晓月说:“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转一转,见到你们姨娘,同她一起出来。”



'126'惜春记(六三)(2)

 
          晓月巴不得一声,忙道:“有劳夫人了。”——她是陈夫人娘家带过来的人,原想着自己也有个份属,伺侯侯爷和夫人都不无尽心,怎料到多年以后侯爷终于纳了妾,纳的却不是她。感情上的失落并不亚于陈夫人,甚至比夫人更甚,——树上有鲜亮眼看就要掉落的果子,而她是树下久候的人。等得久了,就以为那果子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一夕之间竟成了别人的,由不得她不恨。
  这当中的关窍,雨蝉哪里晓得,也不想晓得,微微一笑转身入了内,三转两转到了禅房外。她在这偏殿里没看见惜春,猜想她准在里面,正要举手敲门,听得里面有男声:“惜儿,我不想和你分开,今天这一刻,我等了二年。”
  接着有按捺不住的喘息声……
  雨蝉刹时心如明镜,冰冷无声。她听出这声音是谁的。合上了嘴却不慎咬破舌尖,血流出来。霎时的平静过后,她像淹没在滔天海浪里的人,每一口呼吸都苦涩足以致命。她怔怔地转过脸去看那巨大的佛像,阴影里佛祖菩萨的脸一律看不分明。这一刀捅得太快,快到她不觉得痛苦,只觉得荒唐。高高的沉沉的阴影砸下来,碎裂在地上,成为厚厚一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打破的只有世情的混沌。
  她的手无力地拍在门上。
  一切静下来。
  门里门外的人,对峙着。
  冯紫英瞬间冷静下来,同惜春对望了一眼,快速地穿着衣服。
  雨蝉的声音在骇异的寂静里简直刺耳,滋滋响着,像两片破碎的金钹无休止的擦响着。
  “是我。”她说,声音僵硬的不像自己。
  门开了一线,冯紫英站出来,掉过了眼睛不看她。
  雨蝉横身拦住他,眼光死死地像要剐进他心里去。他有没有伤着不知道,她的眼睛却仿佛承受不住似得下起了倾盆大雨。连叫喊的权力都没有,要逼自己安静。
  “我对你不好么?为什么……”千般委屈压下来,她不能不哀怨。
  “我一个人的事,无惜春无关。你让她先走。”他终于抬起眼看她。
  雨蝉仿佛没有看见惜春似的,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叫,只牢牢看住冯紫英,用眼神将他捆绑住,重复的问:“我对你不好么?”
  她是声音像锥子刺着他的心,没有声音却尖锐入骨。他不应她。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这事是无法应答的,没有准确的答案。他也不能答,他低垂着头迅疾的盘算着,在此刻,若惹得雨蝉失控尖叫,那么一切不堪设想。他闷住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游丝一线地呼吸着。
  “你不知道!”雨蝉望住他轻轻苦笑起来:“我其实恨不得大声叫起来,让外面人看看你们的丑样子,让全天下人晓得你们干的好事。”她一手捏住帕子,一手揪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在搅,让她痛苦得快要窒息。
  “但是我不能。”她流着泪艰难地喘息着,看着他,目光沉重如铅:“我阿玛的面子,我自己的面子,纳兰家,冯家,陈家的面子我一一都要顾到。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无耻妄为!”
  “这是你的东西,你留下的证据!”雨蝉走过去将那只耳坠劈手丢在惜春脸上,骂道:“贱货!”
  惜春木着脸一言不发,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雨蝉拭了泪,抬脚朝门外走去,却在门边立住了脚,恨声道:“你走后门。我和她一道出去。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
  “多谢你。”冯紫英微微顿住,回头恋恋看了惜春一眼,侧过身快步走出。
  雨蝉见他走了,方回过身来看着惜春,像第一次发现有她这个人存在那样,轻蔑地笑着。
  “惜姨娘!你果然不是个好货,天生偷人做妾的命,竟然贱到要到这里来偷人!你不怕天打雷劈,死了永不超生!”她心里好象滚油煎,原是一片好心来帮她,岂料帮人亏到这份上,她回报她的竟是这样不堪的一幕,真是好心得好报!
  雨蝉恨恨地狞笑着,突然冲上来扇她耳光,用脚踢打她,攫住她的肩膀狠狠咬下去,像凶猛的母兽面对同自己争抢猎物的敌人,绝不留情。
  惜春痛得闷哼一声,忍住了不发一言。她心里愧疚,因此决意承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羞辱。铺天盖地地责打中,她无动于衷地静静望着桌子上香炉里透出的一缕香烟。细细的,像女人的叹息,柔柔的,像翘起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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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惜春记(六三)(3)

  
        她已多年没有想起可卿,却在此时想起她。她心里的那个鬼,看见她在光烟里对她微笑,姿态妖娆神色模糊。
  可卿已成幽魂艳鬼,此际却站在不远处嘲笑叹息——她和她,殊途同归。
  惜春麻木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她拾起耳坠带上了,理了鬓发,看住雨蝉淡淡道:“我们走吧,别叫外面的人等急了。”
  “你……”雨蝉看见她诡秘的笑容,惊住了,渐渐住了手,她觉得恐惧而无助,小声地呜咽起来。
  惜春慢慢伸手帮她整理头发。雨蝉惊地不敢动,任由她掇弄。
  “少夫人,你放心,我和他,以后都不会有什么。”雨蝉听见惜春自言自语,后背发凉,她觉得她肯定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这么的冷静。



'128'惜春记(六四)(1)

 
         那一路渐行渐远。殿堂幽暗似甬道,旁边是一个个木雕的神像,像灵魂离体的干尸,端坐着没有表情,雨蝉心里阴风阵阵,抬起眼看惜春耳上的耳坠如磷光闪烁,在眼前飞舞。转过佛堂,看到一线明亮,像从噩梦里回到现实一样,雨蝉心里陡然安静起来,那动荡仍在,然而不能叫人瞧破。她的步履从容起来,嘴角浮起点笑意来,尽管有些哀戚,有人问起也不要紧,她心里想好怎样说。
  晓月一眼瞥见她们来,忙收拾了不耐,恭身笑道:“少夫人,惜姨娘,夫人和老太太等着,咱们走吧。”
  惜春微微颔首,晓月与她无话可说,转身过来殷勤雨蝉。两人离得近,看见雨蝉脸上脂残粉褪,眼圈红润,叫起来:“哟,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谁在里面给您气受么。”雨蝉抬眼看了看惜春道:“没有的事,方才在里面同姐姐谈心,惹起伤感而已。”
  “那也不该叫您如此难受,有伤身体不是?”
  惜春哪里理她在后面小言小语,一言不发抬脚出了门,招手等绣痕过来,方转过脸对雨蝉欠身道:“身上不便,少陪了。说完转身走了。
  雨蝉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碑后,道:“她这样冷,有什么好?”一句话说进晓月心里去,凉凉接口:“可不是么,也不晓得侯爷因何独宠她,爱的如珠如宝,可见有一股冷骚。”啐一口又道“不是她狐狸精,怎么会搞得……”
  突然醒觉不该在雨蝉面前说漏口,忙打住,讪笑着走上前去:“少夫人,咱们走吧。”雨蝉仿佛没听见她念叨似的,略一点头走了。
  外面白日寂静,树影零乱。在地上乱的好比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偶尔传来钟声,午后的寺庙,僧众稀少,偶尔矮黄墙木门后闪过一道灰色身影。冯紫英闷头走,青白地上只有自己孑孑的身影,如与另一人的对视同行。
  我内心良苦,无可倾诉,包括此际赤身对你,也觉得无法言语。
  她的话,轻易让他眼泪流下来,觉得软弱无力。落在手背上的水,像圆而凉的镜子,他照见自己弱小卑微,不能给她力量。她的身世,她的无奈,她的挣扎,全部分明。手中有小小火种,心中温暖,照亮的却只有身边数步之地。而她心里的幽怨似年久失修的墓道,不可以一步探测,微微走的用力些,就怕引来震动塌陷。
  越深地爱着越无能为力。只得拥紧她。有很长时间,没有欢爱的欲望。
  我不会放过他,他由自己的痛苦想起祸首贾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必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何况他不比我少煎熬。”惜春侧过身,仰脸看他,像懂得他要说什么似地接下去道:“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而原谅他,如果我对他有一丝亲情,我心里到现在还不得宁洁,我早已不在乎他的所为,他的任何事。都没有关系,所以能够不恨。”
  意外死亡和被人故意杀害是不一样的。
  她仰起身子亲吻他。手环住他的脖子,千意缠绵。
  ——很久才说:“真正能够让我心甘情愿的人是老祖宗。”
  冯紫英迎着她的眼睛,不说话,开始慢慢一寸寸亲吻她。如同拥有人身般亲切而纯稚的应和着,冰蓝天湖里沐浴的女子看见陌生男子未及掩衣,羞涩惊动。
  情欲与女人的感受更有干系,它犹如音乐,要借助乐器才能够成为真实。一个女人借助一个自己爱上的男人,将这种深埋在肉体内的痉挛唤醒,成为从肩膀开始,飞快传到手指和脚趾的真正的情欲的颤抖。
  这是她的第一次。以前那些都不算,那个人不是她。
  冯紫英脑海里全是和惜春在一起幽会的画面,一步三摇地捱到花园里,众人已等候,惜春立在夫人旁边的浓竹荫下,神色幽幽。他未敢多看一眼。冯母问了几句,被他遮掩过去,说因朝廷事多劳碌,在禅房里睡着,僧人不敢惊动,故此迟了。
  无人怀疑。两家就此作别,各自登车回府。再见亦不远。只在两个月后。
  是因陈侯病重,他和雨蝉登门去拜望。他领了家严的命去看望陈侯,雨蝉则在偏厅陪住哀伤的夫人。冯紫英引着张友士进来,见一大群丫鬟婆子捧着巾帻嗽盂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武清侯风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纱屉子里几个太医商议汤头的窃窃私语,床头立着的人竟是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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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惜春记(六四)(2)

 
        冯紫英陡然一呆,惜春回头见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当地,便向武清侯耳畔低声小语:“侯爷,冯将军看你来了。”说完,看了冯紫英一眼,径自避到床后的屏风后去了。“是紫英。”武清侯吭了两声,慢慢翻转身来,吃力地睁开眼睛,露出微薄的笑意。冯紫英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情此景却叫他心酸难言——英雄迟暮,躺在床上静静等死。人生如此凉薄,偏偏叫人留恋。
  他问候一声,便让张友士上前,给陈侯把脉。
  垂目,心中却浮现屏风上模糊的身影。他是英雄迟暮,她是美人寂寞。谁比谁堪怜?
  他这般心思幽忧,替惜春担心后路。却不料那厢已有人果断为惜春定下一切——偏厅里,夫人簇眉泪不干,雨蝉在旁边劝解。
  “你不用安慰我,老爷的病我心里清楚。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这时也想开了。只是假若老爷走了,这偌大的家,我又没个子女,实在孤苦无依……”
  “我想着,夫人不妨过继一个,年纪小的。这里仍是您当家,阖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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