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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

生活的艺术-第60部分

小说: 生活的艺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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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性罢了。
  人性化的思想其实就是近情的思想。专讲逻辑的人是永远自以为是的,所以他是不近人情,也是不对的;至于近情的人则自己常疑惑自己是错的,所以他永远是对的。近情的人和专尚逻辑的人,他们的不同处可以在他们信札后面的附言中看出来。我最爱读我的朋友所给我的信后的附言,尤其是那种和信的正文互相矛盾的附言。这种附言里边包括着一切近情的后想,一切疑惑不决之点,和忽然而发的聪明说话和常识。一个温和的思想家就是一个在用长篇大论的论据企图证明一个说法之后,忽然回到了直觉的地位,由于一阵忽然而发的常识,立刻取消他以前所做的论证而自认错误的人。这就是我所谓人性化的思想。
  我们只需拿各人所写的信来看看,专尚逻辑的人必是在信的本文中罄其所欲言,而近情的人,即有着人类精神的人,则必是在附言中说他的话。譬如一个人的女儿请求她的父亲许她进大学读书,她的父亲或许在回信之中列出许多极合于逻辑的理由,第一怎样,第二怎样,第三怎样,例如:已有三个哥哥在大学读书;负担已经很重;她的母亲正在家中患病,需要她在旁服侍等等。他在信末署名之后,又加写了一行附言:“不必多说了,一准在秋季开学时入校吧。我总替你想法子。”
  或如一个丈夫写信给他的太太,发表离婚的决心,并列出许多似乎毫无驳诘余地的理由,如:第一,太太对他不忠实;第二,他每次回家从来吃不到热饭等等。所列的理由很充足极平允,倘若委托给律师办理,则事理上将更为严正,口气将更为有理由。但是他在写完这信时,他的心中忽然有所感触,便又提起笔来在后面加了一行:“算了吧,可爱的苏菲,我真是一个坏坯子。我将带一束鲜花回家了。”
  上述的两封信里边,其论据都是极为合理的,不过当时说这些话的是一个心在逻辑的人,而在附言中,则已变了一个有着真正人类精神的人在那里说话——一个近人情的父亲和一个近人情的丈夫。因为如此就是人类灵心的责任,人类有灵心,并不是叫它去做愚笨的逻辑的辩论,而应是在互相冲突的冲动、感觉和欲望的永远变迁的海洋中企图保持一种合于理智的平衡。这就是人事中的真理,也就是我们所企图达到的地步。无从答复的论据常可由怜悯之情答复它,充足的理由常可由爱情打破它。在人事之中,不合逻辑的行为常是最能动人的。法律的本身就承认它未必能处处绝对的平允,所以它也时常不能不迁就人情,所以一国的元首都另有着一种特赦权,如林肯所用以赦免那个“母亲的儿子”一样。
  近情精神使我们的思想人性化,并且使我们不坚信自己总是对的。它的影响是在于刨去我们的行为的棱角,并使它调和起来。和近情精神相反的,就是思想和行为中,我们的个人生活中,国家生活中,婚姻、宗教,与政治中的一切方式的热狂和武断。我以为,在中国热狂和武断是较少的。中国的暴众虽也易于鼓动(例如庚子年的拳匪),但近情的精神确在某种程度中使我们的皇帝专制,我们的宗教,和所谓“欺压女性”受到人性化。近情精神在这些当中当然都是有限制的,不过它确是存在着的。这精神使我们的皇帝,我们的上帝,和我们的丈夫都成了单纯的人类。中国的皇帝并不是像日本天皇那么半神道的,而中国的史家并已演绎出一个皇帝受命于天,但他如失德,便将丧失天命的假说。他如失德,我们可以杀他的头,在历代的兴衰中,被人砍去脑袋的皇帝已不知道有多少个,这就破除了我们的皇帝乃是神圣的或半神圣的念头。我们的圣人也没有被人尊奉为神道,而不过始终认他们为聪明的教师,我们的神道也不是完善的模范,而不过是像我们的官府一般惟利是图,很是腐败,可以用甘言和贿赂打动。凡是出乎情理之外的事情,我们一概称之为“不近人情”,太过于矫情的人就是大奸,因为他在心理上是反常的。在政治的区域内,某些欧洲国家人们心中的逻辑和他们的行事实在异常地不近人情。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现代的欧洲并不由近情的精神所统治着,也不是由具有理智的精神所统治着,而实在是由疯狂的精神所统治的。看看欧洲的现象,能使人发生一种不宁的感觉,这种不宁,并不是由于看见国家的目标、国界和殖民地要求的冲突而发生,因为这些都是理智的精神所能够应付的,而实在是由于看见欧洲各统治者那种心境而发生的。这就是等于跨上一辆街车,驶到一处陌生的地方,而忽然对司机发生了不信任的心思。这不信任并不是由于疑心司机不认识路,因而疑心他不能将自己载到目的地,而是由于听见司机在那里胡言乱语,前言不对后语,因而疑心他未必是清醒的。如若司机还有着一枝手枪,而坐者并没有离开汽车的方法,则他的不宁当然将更为增加了。我敢信这幅人心的调整画并不就是人心的本身,而不过是一时失常,不过是暂时的疯狂的一个阶段,将来自会像瘟疫一般自己消灭的。我敢证言,人心是终属有能力的,敢信人类的不免一死的灵心虽是有限制的,但其智力实仍是远胜于欧洲之不顾一切的司机,而到了最后,我们终能和平地生活,因为到了那时节,我们都已学会怎样地做近情的思想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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