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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世无匹-第20部分

小说: 世无匹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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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听得分明,乃知是陈与权负心,致干家母子家破人离,乃咬牙痛根道:“干爷待他如此厚恩,他不思报答,也就奇了,却还下此毒谋,千般阴害。世间有此禽兽,便该天雷打死。莫说读书中举,还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猪狗不如。奶奶怎不告他?”丽容道:“我孤身女流,他财势通神,料不能相抗,故此含忍。况又把人命装头,只好一发任其压制了。”有诗云:
疑团未释枉惊翔,空向招提谒梵王。
赖得受恩深处好,居停聊许借云房。
当夜天晚,丽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进成,往张敬峰家通信。张敬峰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悭吝,虽然至戚,并无丝毫往来,今日到落泊了,才来借他依傍,便发话道:“我当日请也请他不来,今日怎劳光降!烦师父对他说,索性往热闹处栖身,不要来认我穷母舅罢!”周氏见说不入,只得回身就走,报与丽容。丽容十分悲叹,周氏劝道:“奶奶不用焦心,小庵虽然荒陋,还可容身。至于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来,不费你丝毫挂念。但恐奶奶与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却是不安。”丽容道:“我如此薄命,正欲持斋。况患难之中,敢图饱饫!只是与师父们并无瓜葛,怎好在此栖身?”两个尼姑都说道:“出家人以济人为念,奶奶既无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居。再不必谦逊。”丽容见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
果然那周氏竭力支持,小心供奉,并无少怠。丽容因人口众多,扰他不便,因将两个娇丽丫头,寻人家变卖。只留个粗蠢些的,在身边伏侍。这两个丫头竟卖了八十两瓜纹,丽容就将六十两交与周氏,暂作薪水之费。倘依栖日久,扰用过多,总俟丈夫回家,一总补报。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这银子重重封固,藏在自己箱中,一毫也不妄动。丽容剩这二十两,却叫儿子买书观看。
原来这干浚郊天性聪明,非常颖慧,年才十三,五经诸史,无不淹贯。兼之苦心绩学,晓夜不辍,寒冒靡间,便将母亲所授之资,自往坊中买了许多文章书籍,叫人挑到庵中,无明无夜,只是埋头苦读。丽容还常常训诫他道:“你父亲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与你寄食招提,何时是了?今田园家产,一无所存。只望你有个显达,还可重振家风,故苟且偷生,实望个出头日子。你须依我教诲,早图上进,与父母争口气儿,不要被陈与权这禽兽欺凌到此地位,便丧志与他。”干浚郊把母亲之言,谨佩在心,果然无一刻少懈。未隔半载,那陈与权依旧不第回家。丽容额手道:“神明有眼。若这禽兽中了进士,还不知怎样横行,仁寿村这几家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剥尽了!”
真是光阴拈指,日月如梭,干浚郊与母亲在庵,倏忽己是二年。干浚郊早长成一十五岁,已是文章满腹,智识过人,便想要去寻亲。一日对母亲说道:“爹爹一去五年,并无音耗,今已限满,尚不回家,安否未知,吉凶莫保。为子者痛心饮泣,寝食靡安。儿闻古人有弃职寻亲,远涉万里之险,终得相遇,况孩儿尚在贫贱,又非万里之遥。向时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岂忍使父亲流落于外,我却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东,寻取父亲回籍,不知母亲意下如何?”丽容道:“远道寻亲,虽是你的孝念,但你从未出门,那知路径?孩儿去后,教我举目无亲,如何割舍得下!”
干浚郊道:“路虽遥远,见父即归,自不敢淹留于外,使母亲悬望。孩儿虽未出门,男子汉志在四方,何愁迢递?”丽容道:“关山阻隔,跋涉维艰。孩儿轻年懦弱,几曾惯此风霜?况此时正该锐志功名,以图远望,岂可驱驰道路,有荒学业。”干浚郊道:“功名宝贵,虽极殊荣,但无伦聚会,尤为至乐。若父子不相谋面,虽腰金衣紫,要他何用?”
丽容见他坚心如此,再劝不转,也没奈何,只得说道:“你既立意要去,我须强不得你。但手无分文,衣装路费将何措办?且单身客路,又无僮仆跟随,如何是好?”干浚郊道:“孩儿遭家式微,也顾不得单独。至于路费,只得沿路写几幅字儿卖卖,聊资食用便了。”
有首《卖字诗》云:
乱峰深径草堂虚,漫拟临池兴自余。
数载神劳乞米帖,九秋心困换鹅书。
愧无白雪逢人卖,只有黄庭待价沽。
只恐风流输逸少,当年笔阵更何如。
两个尼姑见干浚郊小小年纪,要去寻取父亲回家,都极口称赞道:“小官人如此孝心,真个世间罕有。虽艰难岐路,天也决不负他,与干爷自然会面。只是没有路费,却怎么处?”干浚郊道:“若待有了路费方始出门,便非真心寻父了。只家母在此,求师父们早晚照看,我此去便可安心。”尼姑道:“这个何劳小官人分付,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记挂。”干浚郊道:“此去寻得着父亲,不消说就回来的。若寻不见时,那里论得日子。”
周氏听说干浚郊要往山东寻父,忙来问丽容道:“小官人真个要去么?”丽容道:“他一念孝心,执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周氏道:“难得,难得。在几时起身?”丽容道:“目下就要出门,只是盘费分文没有。”周氏道:“没有盘费,如何去得?”干浚郊道:“我颇谙字法,此去只以卖字为生,少资行役。”周氏道:“世途荒歉,人面生疏,以笔墨之长,便欲藉为路费,那里这等稳当。倘没人要,还是宿在露天好?还是馁着肚子好?”丽容道:“便是。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这文墨道路,万一叫不应时,路前路后,将何下落!”周氏道:“不妨。前年蒙奶奶与我那六十两头,我原封留着,一厘也不曾费用。如今将来与小官人做盘费何如?”
丽容吃惊道:“这是我与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终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扰你不成?”周氏道:“奶奶讲笑话。你是我家恩人,难道这粗茶淡饭,就值不得供养,却要你自备不成?”说罢,便到自己房里,从箱中取出银子,双手送还丽容。丽容抵死推逊,周氏那里肯收?倒是干浚郊说道:“既蒙一片好情,难以固却,便暂且借用,总俟我寻了父亲回来,加意图报便了。”丽容只得接着,付与儿子收好,向周氏谢道:“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报不浅。孩儿此番寻得父亲回来,与我有重见之日,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装塑如来,供养你终身,决不敢负。”
当下干浚郊拜别母亲,并谢了周氏与两位尼姑,即收拾铺陈出门。丽容执手嘱付道:“你年轻不谙世故,每事务要小心,与人相处,好歹未知,必须仔细。若路头不熟,只问老成人,自然指点。晓行晚宿,定要随众,不可趱程太急,以致离群。路上风霜最烈,身子善自调护。见了父亲,速速就归,切不可淹留别境,使我悬念。”干浚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儿自能谨慎,无烦母亲谆嘱。倘蒙天佑,早见父亲,自然即返,何敢淹滞!母亲但请宽心保重,勿为孩儿挂忆。丽容道:“只愿你此去路上平安,我心才可稍慰。”母子两人大哭而别,周氏与尼姑亦俱堕泪。有阕《沾美酒》带《太平令》的北曲云:
羡英年孝义高,拼生死报劬劳,万里寻亲不惮遥。风霜里伴渔樵,崎岖处对山魈。虽然是冤深未报,只因那恩厚难消。况当这五年颠倒,敢忘却三年怀抱。俺呵,为思亲,魂劳梦劳。顾不得山遥水遥,呀,待归来与椿萱傍老。
且不提丽容与周氏苦苦记挂,却说干浚郊别了母亲,匆匆上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虽雨雪载途,虎狼当道,也毫不畏惮。两三个月,才赶到了山东地面,无论府州县境,凡是有驿的所在,俱细细挨问,却并无音耗。今日东往,明日西来,寻了数日,竟不见有父亲的名字。众人都怜他孝心,便问是那里人?几年上发配来的?干浚郊一一说了,众人道:“既是南雄府配来,一定在济宁驿里,或在临清也不可知。你须到这两处去问,自然有个下落。”干浚郊道:“为何晓得毕竟在这两处?”众人道:“从来广州、南雄这几府的犯人,都发到这两个驿里安置,并没有发在别处去的。”
干浚郊听了,不胜之喜,连忙赶到临清,细细问了一遍,又无影响。只得再往济宁驿里,逐名挨查,那里见个父亲的影儿。干浚郊好不着急,想道:“我父亲明明配到山东,为何偏寻不着?除非发在别处,也不可知,总是拼得辛苦,各府各县遍地挨寻,少不得自然见面。”便又离了济宁,不管东南西北,凡是山东境内大小州县,逐驿细访。看看寻了一年,把通省驿递尽皆走遍,将百万驿夫,尽皆识认,单单认不着父亲的面。此时盘缠已竭,衣履都穿,寻既无路,归又乏资,进退不能,心如刀剂,只放声大哭。
看官,你道当初干白虹既然配到山东,少不得只在这几个驿里,如何再寻不着?或徒限满了,发放回籍,已不在山东?然驿里这些驿夫与干白虹同事五载,提起姓名,谁不晓得?为甚偏没下落?原来有个缘故。
昔年干白虹配到山东,原在临清驿里摆站。只因生平肝胆豪侠,虽身为罪徒,那刚果之气,依然不减。是时临清驿丞姓毕,是个瘌痢,绰号叫做毕癞头。从衙门人出身,是个贪鄙小人,在这些驿夫面上克些口粮。积了两年,叫儿子在外放放私债,盘些利息,又在驿边左近,买了五十亩田地,却不肯租与佃户,又不舍得雇人,只叫那些驿夫耕种。可怜这几个徒犯,遇了官府往来,扛箱摆站,不胜劳苦;略一空闲,又要到田里做工,不许他一刻安息。到秋成之后,这毕癞头把田中籽粒,尽收入己,那里有一升半合,分与众人。连日逐的粮米,还只给与他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来自己养妻子了。随你穷冬烈暑,也不一毫体恤,驿夫无不怨恨。
是年天时亢旱,田中苗稼渐欲枯槁,因又不通水路,干涸异常。毕癞头恐怕秋成无望,终日叫这些徒夫挑水灌溉。又恐他虚应故事,叫家人毕胜执棍督催,略一躲懒,便随后乱打。正当酷暑烈日之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
干白虹配到山东,恰值亢旱之日,才进驿里,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干白虹便问众驿夫道:“你们日逐桃这些水,与你多少一担?还是计日算的?”众人道:“挑便挑了,那里有甚东西!”干白虹道:“既没有工价,想是等收成后,一总派些米了?”众人道:“怕你要吃么?连我们的口粮,也前年的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都不肯清哩。”干白虹道:“驿递乃朝廷的钱粮,如何容他扣克?”众人道:“粮米在他手里发放,纵知亏减,也没奈何。”干白虹道:“口粮既不全给,做工又无工价,若叫你挑水,不要作准他便了。”众人道:“他是个官儿,我们徒犯,如何拗得他过?”干白虹道:“屁的官儿,不过是个老蠹罢了。我们虽然犯罪。也还胜他三分,难道任凭驱遣,不容我做一分主么?”众人道:“你既说混话,不见他差个管家押着,稍稍违拗,便要打哩。”
正说不完,那毕胜走到眼前,便向干白虹喝道:“你不去挑水,却在此讲闲话,想要讨打么?”干白虹道:“你们要田地熟,收米受用,不雇些人手种作,却要我们劳力。从来驿递徒役,只是承应官府往来,怎么与你担水?”毕胜怒道:“这些众人,常年在此服役,并无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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