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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胡也频作品集-第9部分

小说: 胡也频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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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喜欢的呢?”

“马丹波娃利。”

洵白对于她的见解是同意的。于是他们的谈话转到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上。她说:

“我不很喜欢,因为宗教的色彩太浓厚了。我读他的小说,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学的意旨,却是他的教义。”

接着他们便谈到了苏俄现代的文坛,以及新进的几个无产阶级的作家。最后他们又谈到了一些琐事上。于是电灯亮了。洵白忽然发觉在对着他的那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小女孩相片,虽然是一个乡下姑娘的装束,却显露着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风度,而且大眼,长眉,小嘴,这之间又含着天真和聪明。他觉得如果他没有看错,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从前的影子,想着她便看了她,觉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样的,便笑着向她说:

“很象。”

素裳迟疑了一下便回答:

“还象么?我觉得我是她的老母亲了。”

“不,”叶平带笑的说:“我觉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说了便向她告别,并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们留下了。

这时房门上响着叩门声,接着门开了,徐大齐便昂然地走了进来,嘴上还含着雪茄烟。素裳便特别敬重的介绍说:

“施洵白先生!叶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

徐大齐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烟,亲热的说:

“呵,荣幸得很!”接着便说他因为和几个朋友在客厅里,不知道他来到,非常抱歉,并且又非常诚意地请他再到客厅里去坐,去喝一点意大利的最新红酒。可是素裳却打断他的意思,说:“就在这里好了。”

他已经转过脸去,向叶平问:

“听说贵校正闹着先生和学生的恋爱风潮,真的么?”

“我已经两天没有去了。”

于是这一个善于辞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现了他的才能,神色飞扬地说了许多交际话,并且随意引来了一些政治的小问题,高谈着,到了仆人来请用饭的时候。

当徐大齐挽着素裳走到饭厅里去,洵白便感想地想着这一对影子,并且客观地,在心里暗暗的分析说:

“这完全是两个社会的两种人物……”



叶平等着他的朋友回来吃夜饭,一直等了一个多种头,终于自己把饭吃了。吃过饭之后,他又照例地坐到桌前去,编着欧洲文学史的讲义。刚刚下笔不久,写到《十八世纪的南欧与北欧》时候,一个最信仰于他的学生便来找他了。这学生带给他一个消息,便是那全校哄然的恋爱风潮。在这恋爱风潮中,他说他完全是一个局外,但他很同情于被反对者。他并且非常愤慨地认为这一次风潮完全是学生方面的耻辱,而且是一般青年人暴露了个人主义和封建时代的思想。他极端觉得遗憾的是社会对于这风潮没有公正的评判。他尤其怀疑学校当局的中立态度。最后他希望这一位先生给他一点意见。

叶平便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这学生便忍耐着激动,慢慢地告诉他,说是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女生,他的同班,何韵清,从前和英文学系的学生陈仲平恋爱,有的说他们俩已发生了别的关系。但是前几天陈仲平便发觉她有不忠实于他的行为,并且找到了证据,就是何韵清和预科一年级法文教员又发生恋爱关系。陈仲平认为何韵清既然爱他,就不应当同时又爱别一人,因此他认为何韵清的这种行为是暧昧的行为,而且成为他恋爱的耻辱。他为惩罚何韵清起见,便过甚其辞的把这个事实公布了。于是全校的学生都哄了起来。大家都觉得何韵清的行为是不对的。他们都同情陈仲平的不幸。并且他们都认为一个女人在同一时候不能再爱另一个男人,并且认为如果一个女人在同时爱了这个又爱那个是侵犯了神圣的恋爱。因此大家对于何韵清都极端恶意的攻击,甚至于有人提倡她当野鸡会。还有许多人开了私人的会议便呈请教务处开除何韵清的学籍。另一部分人便写信警告何韵清和法文教员,还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便到处说着极难听的下流的话。法文教员连课也不敢上了。何韵清简直更不能见人,见了人,大家都作着种种怪难看的丑脸,而且吹着哨子,大家说着不负责的宿话。为了这个风潮,差不多什么人都无心上课了。虽然学校还照常有功课,但实际上已等于停课了,或者因此竟闹成了罢课也说不定呢。接着这学生便感着痛心地,诚诚恳恳地说出他对于这事件的见解,他负责的说他认为何韵清是对的,她的同时爱两个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这种恋爱不是什么暧昧的行为。并且他认为何韵清爱法文教员也决不是陈仲平的耻辱。他觉得一个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时爱上两个人是很自然的,因为一个人原来有爱许多人的本能。并且他觉得恋爱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没有干涉的权利。最后他又向着他的先生问:

“叶先生觉得怎样呢?”

他的先生便给了他许多意见,这学生感着满意地走了。叶平却沉思起来,他想了许久他的“恋爱否认论”。

这时他燃上一枝香烟,却发觉已经八点十分了。然而洵白还没有回来,他想不出他不回来的缘故,因为他只说到东安市场去买点东西,并且他没有别的朋友。他揣想了许多,便有点担心起来,他很害怕他被什么人认出来了,那是非常危险的。因此他愈觉得不安了,疑惑地忧愁着,讲义也编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点三十五分钟,这一个使人焦急的朋友,却安然地挟着一本书,推进房门,脸上浮满了快乐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里去的?”叶平直率的,带点气样的问。

洵白想了一想,终于回答说:

“不到什么地方;只到素裳那里去。”

“那末晚饭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徐大齐在家么?”

“没有,”说了又补充一句:“临走时他才回来。”

“你要留心点。这个人对于异己者是极端残酷的。”

“我不会和他说什么。”

于是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打开书——英译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着,眼睛发光。叶平也继续编他的讲义。

但到了十二点多钟,当叶平觉得疲倦而打着呵欠,同时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到这一个朋友的一点奇怪的事情:看书看了三点多种,那充满着愉快的发光的眼睛,还凝神在九十二页上,竟是连一页也没有看完。



这一天素裳起来得特别早,她从没有象这样早过,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个钟头。她下床的时候,徐大齐还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绒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书房去。

壁炉还没有生火。梅花又新开了好些。空间充满着清冷的空气和花香的气味。她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一只手按在脸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异样放光的。她的脸上浮泛着一种新的感想正在激动的鲜红。她的头脑中还不断地飘忽着夜间梦见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惊异,疑惑,以及有点害怕,但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喜悦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长久的时候,最后她吃惊的抬起头,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群喜鹊正歌唱着从瓦檐上飞过去,似乎天的一边已隐然映出一点太阳的红光了。于是她开了屉子,从一只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册极精致的袖珍日记本,并且用一枝蓝色的自来水笔写了这两句:

“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变成更美了!”

写了便看着,悄悄的念了几遍才合拢去,又放到皮包里。于是又沉思着。

当她第二次又抬起头,她便无意地看到了左边书架的上一列,在那许多俄国作品之中空着一本书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个借书人的影子,尤其显然的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这一些都是洵白的。

接着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这种心情中,经过了一会,她便快乐地给她的母亲写一封信。她开头便说她今天是她的一个重要日子,比母亲生她的日子还要重要。她并且说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欢乐,说不定这欢乐将伴着她一生,而且留在这世界。她说了许多许多。她又说——这是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告诉她母亲说她在三天前,她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思想和聪明一样新一样丰富的人。最后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亲说:

“妈妈,为了你女儿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写着信封。这时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来了,这位女士的脚步总是象打鼓似的。她叠着信纸,一面向叩门的人说:

“进来!”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边,喜气洋洋的。

“什么事,大清早就这样的快活?”

“给你看一件宝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说,一面浪漫地把一只狐狸从颈项上解下来,往椅子上一丢,“真笑死人呢”说了便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并且展开来,嘲笑的念着第一句:

“我最亲爱最梦想的安琪儿!”念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中间,又嘲笑的大声念道:

“因为你,我差不多想作诗了!”

看完信,素裳便说:

“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他还找着我,可不是见他的鬼了?”接着这一个恋爱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轻浮地说着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说这个男人是傻子!说他的眼睛简直是瞎,认不清人。又说他如果想恋爱,至少要换一个清白的头脑。否则,如果他需要恋爱,便应该早生二十年。最后她讽刺的说:

“也许这个人倒是一个‘佳人’的好配偶呢!”说了便把那封署名“情愿为你的奴隶”的信收起来了,并且拿了狐狸。

“急什么?”

“我还要给晓芝她们看去。”夏克英说着便动身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脸来向素裳说:

“告诉你,昨夜是我和第八个——也许是第九个男人发生关系啊。”接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音,沉重地直响了一阵。

素裳便又坐到写字台前。她对于这一个性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实行的缘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为常常都觉得男人给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纵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给她一点鼓励和兴趣。她认为这是她的趣味异于普通人。这时她又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这种感想:“

“男人永远是恋爱的落伍者,至少中国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这一些浅浅的感想,一会儿便消灭了。她又重新看了给她母亲的信,并且在头脑中又重新飘忽了那种种幻影。她一直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到洗澡间去的。

当她只穿着水红色丝绒衣走进饭厅里,徐大齐已经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说:

“今天真是一个纪念日——你起得特别早。”接着他告诉她说:“叶平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早上请我们逛西山去——前两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问:

“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于是她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荡漾着波浪,并且懊恼地想:“为什么,明天,市政府单单没有会议?”



冬天天亮得很迟,刚亮不久的八点钟,他们便来邀她了,但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时她对于逛西山是完全喜欢的,因为昨天从南京来了一个要人,徐大齐一清早便拜访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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