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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胡也频作品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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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被脚板践得糜烂,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两片,杉木棒抛到远远地,油纸的灯笼被什么东西压扁了,那半根的蜡烛上扈集着一群蚂蚁……

这老头子把这一个可怕的发现,就随着他沉重的两筐甘蔗带到市上去。

“傻子被什么人杀死了!”

用含笑的声音嚷着这句话,于是由一人传十人,十人传百人,不很久的工夫,全乡人都知道了。

然而,这些人,对于小二这非常的死,虽然在某一瞬中曾现了诧异,但跟着,并且长久的,是冷淡的漠视。好象大家都忘了,在这乡村中,曾经许多年月有过小二这一个人,他是整天不停的劳动着,辛辛苦苦的在别人面前。

倘若有人忽然想起小二,只因为这人有了什么费力的事体,须得有一个肯耐心耐烦的卖力气的人。此外呢,那便是大家相聚着,在闲谈中,算是一种开心材料的,欣然大声的这样说:

“傻子……小二要算第一呀!”

 坟

显得更沉寂的,正因为是不久之前曾经过了热闹,在这样的刑场中,一个警察监视着四个工人,收拾那被击了三枪,断了气的一具死尸。

时候是薄暮。

阳光的余辉,放荡女人的裙影似的,一瞬间,倏然消逝了,那暗淡的暮色,从东方模糊的树顶上,慢慢的,就笼罩到这刑场来。

刑场是一片漠然的平地,只稀稀的长了一些短草,所以那些工人和警察的身段,便成了惟一的立体的线条,而现出削长的淡淡的影子。

“天黑咧。”忽然,警察象是自语,却把这声音加了力量,响到临近的那四个工人耳里。

工人们没有作声,只是弯着腰,静默地,拉起那尸体。

尸体是沉重的爬伏在地上,这显然在受刑时是跪着的。已经失了脸部的轮廓,只在后脑上和肩膀边,还留着白的脑汁和鲜红的血。

一个工人就叹了气。

另一个说,“早上在大前门游街,我还看见他……”眼前便现出许多兵士,密密地,非常严重的,押着一辆木板车,车上绑着一个二十多岁,英俊,强健,但是已经受伤而现着愤怒的少年,毫无畏缩的昂着那沉默的脸。

“是为了我们——”这是悄悄的声音。

又一个却用深沉的语调说,“死算个什么呢?”

“快点呀!”可是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便传来那警察的不耐烦的吆喝。

工人们就又用力,拖起尸体了。

两个人抱住那笔直的僵了的手臂,另两个人抱住那拳曲的腿,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地面,低低的,悬空在这四个活动的工人中间。从那变了色的狼籍的颈项上,时时滴下了一些水之类的东西——分不清是脑汁还是血。

在附近,预备着单单为这样的死者躺着的床,这就是曾经送过许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到坑中去的一块板,虽说这板是白术的,却已经染上无数重暗淡的颜色了。把尸体放到这床上,工人们就套上绳子,穿上竹杠,掮上了,向暮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工人们乏力的,叹息一般的哼,调和了脚步;警察默默的腿着。

不久,空间完全变成了一个黑的夜。

到处看不见一点月亮,一点星光,一点灯光,……这原来偏僻的旷阔的刑场,于是,就好象是一个无涯际的世界,一切都是看不透的深黑。

尸体,工人和警察,也成了这样黑的小小的一团。

然而同样是送着死尸,工人和警察却具着两样心情;警察时时这样想:

“倒霉!这样黑的夜,又在这样的地方……鬼!”

工人们却始终是叹息一般的哼。

在黑暗中,大家走着,象摸索的一般,然而已认出了那个新开的,深坑似的坟。

这地方有许多草丛,响出了许多寂寞凄切的虫鸣,更显得这无边平原的荒凉的夜。

“怎么不带一盏灯来……”警察斥责似的埋怨说。

“老总,”一个工人就回答他,“你也没有想到呀!”

警察就有点生气:然而那怒色的脸,却被黑夜掩住了。

“前面就是的!……”这是另一个工人的调解。

警察便忍住气。

“这样黑!”好久他都在这样呐呐的自语。

于是到了坟。

坟,虽说是新开的,深而且大,却已经填上了许多同一原因,而又是各有各的意义的被害的尸体。并且,又因为几乎每天都填的缘故,在那里面——如同垃圾一般堆着的残尸之间,便隐隐然喷上了冤魂似的,一种人肉腐烂的气味。

警察便赶紧掩着鼻子,站到远处去。

工人们便寻机来相议。

他们互相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好久。

“就这样,”这是最后的议决:“去找一块树根或是石头来……”

警察的不耐烦声音又传来了:“快点呀……丢下去就完了,那死家伙!”

工人们不作声。

随着,在这样坟的深处,响起了一声,微微的却有很长的尾音,悠悠荡荡的向夜飘去了。

“走吧,”工人说:“已经丢下去了!”

警察便相信这句话,赶紧杂在工人中间,因为害怕,便不敢向前或落后的混着走。

又象是摸索一般的走了许多时。

当一见到灯火,警察便潜然欢喜,这欢喜,是属于那偶然逃脱了恐怖的一种平安的感觉,于是他胆壮了,脚步便有力起来,冲着向前走去,竟不回头来看一看。

警察不见了,工人们便转了身,走向那原来的路。

夜依样是深黑的。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

晨曦朦朦的开展来,是淡白的银光的颜色,如同一只大鸟的翼,慢慢的,照到了平原。于是在这平原中最荒凉的一处,在惟一的孤伶伶的一枝白杨树下面,便发现了一个土堆形状的新坟。坟前插着一块木牌——

“××××八月十三日遇难的。”

坟的四周是一片静寂,再远处是地平线。

不久,从地平线的那一边,活动了几个黑的小小的点,这黑点,慢慢的,随着晨曦的开朗,放大来,现出人的身体的轮廓。

那四个工人来到了。

他们坐在坟旁,带着走远路和失眠的疲倦,垂着头,大家没有说话。

太阳出来了,象一个鲜红的血球,而且是眩耀的,升上去,于是,这平原,便仿佛铺上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毡,也盖到了坟上——泥土是湿的。

“昨夜下雨了么?”

“没有下吧。”

“你瞧,土是湿的。”

“那也许——”

“这不行?下起雨,土崩了,恐怕以后要露出骨头来……”

“有砖,或者洋灰,那就好了。”

只说这几句,四个工人又都沉默着。

这时候,激动在他们心中的,是同一的情绪和同一的思想,也就是一种暴发生命的火焰在每一个灵魂上燃烧着。

工人每天都到这坟上来。

他们来,并不为什么目的,只是抱着一种希望,一种伟大和光荣的希望;所以他们的眼光总是在坟上细细的观察,并且在坟的四周的地上寻觅着。

然而每次他们都这样的失望了:坟上并没有人放下鲜花的圈,也没有表示同情和哀悼的任何记号,地上更不见有别的异样的脚印。显然没有一个人来,这失望便变成强烈的创痛。

一个工人便因此悲愤了:

“难道,永远得不到同情么?”

另一个也愤愤的说:

“为什么,连自己的人也不见一个呢?”

“亨福去了!”是悲哀的讥笑。

“鬼家伙!”这声音更充满了愤恨。

于是便又沉默下来了。

呆呆的看住这土堆的坟,他们——这四个工人们,刀刺似的,确实的感到,人类的心是一个饱满着自私的,势利,冷淡,惨酷,一个超乎禽兽的欲望的深欲。

只有时间悄悄的在他们身边跑着。

另一清早。

那四个工人又来到这坟上了。在他们不能免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一个活动的影,飘来了,原来是一只乌鸦。这鸟儿,有着人性的灵感似的,飞到了坟上,而且慢慢的徘徊着,叹息似的叫,现出非常感伤的,悲哀和留恋的样子。

看着这奇怪的乌鸦的光景,工人们便突然受了一个极大的感动。直到那鸟儿长叫一声飞去了,不见了,彼此才抬起头来看着,才觉得脸上都满着眼泪的痕。

一种沉痛的声音便叫起来了。

“可怜,真可怜,反给乌鸦先来这坟上!”

另一个便兴奋的咬破了手指,就用这涌出的鲜红的血,在坟前的木牌上画了一个乌鸦的形状。

大家便发狂似的大声喊:

“人类呢?”

接着来了回音:“人类呢?”

平原更觉得荒凉了。

是一天下午的事。

突然象什么怪兽的发疯,在这渺无人路的平原上,从远处,飞起了一道弥漫的尘土,随着便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奔跃的声音,是来了一大队灰衣的兵和黑衣的警察。

这队伍化作一个圆圈的线条,密密的,围拢来,包住了这个孤伶的坟,和坐在坟旁的,正在叹息和愤怒的四个工人。

从此,这个坟前的木牌和工人就永远不见了。

坟剩着,依样是土堆的。

于是经过了若干年。

恐怖的空气是消散了,一切的一切也都变迁了,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时代。新的时代,然而是,由于明显和暗地的,牺牲了无数活跳的生命而得来的一个代价。在这个时代里,的确是,所有的情景,宛如许久落着霉雨而忽然看见了灿烂阳光的晴天。

人们呢,也就非常快乐的生活着,为了这平安的生活,在大家的心中都为各人的福利而感戴着创造这福利的那个一个最高的人——其余的全忘却了。

社会的建设也从那城市,野外,慢慢的发展到这个平原去。

不久,有一个非常富丽堂皇的咖啡馆兼跳舞场,便巍巍然建筑在那个土堆的,已经在满着荆棘的坟上。

坟就永远消灭了

 父亲和他的故事

我常常听别人说到我父亲:有的说他是个大傻子,有的说他是个天下最荒唐的人,有的说……总而言之人家所说的都没有好话,不是讥讽就是嘲笑。有一次养鸡的那个老太婆骂她的小孩子,我记得,她是我们乡里顶凶的老太婆,她开口便用一张可怕的脸——

“给你的那个铜子呢?”

“输了。”那孩子显得很害怕。

“输给谁呢?”

“输——输给小二。”

“怎么输的?”

“两条狗打架……我说黄的那条打赢,他说不,就这样输给他了。”那孩子一面要哭的鼓起嘴。

“你这个小毛虫!”老太婆一顺手便是一个耳光,接着骂道:“这么一点年纪就学坏,长大了,你一定是个败家子,也象那个高鼻子似的……”所谓高鼻子,这就是一般乡人只图自己快活而送给我父亲的绰号。

真的,对于我父亲,全乡的人并没有谁曾生过一些敬意——不,简直在人格上连普通的待遇也没有,好象他是一个罪不可赦的罪人,什么人只要不象他。便什么都好了。

然而父亲在我的心中,却实在并不同于别人那样的轻视,我看见我父亲,我觉得他可怜了。

父亲的脸总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他终日工作的辛苦,使得他的眼睛失了充足的光彩。因为他常常蹙着眉头,那额上,便自自然然添出两条很深的皱纹了。我不能在他这样的脸貌上看出使人家侮蔑的证据。并且,父亲纵然是非常寡言,但是并不冷酷,只有一次他和母亲生气打破一只饭碗之外,我永远觉得父亲是慈爱可亲的。我一看见我父亲就欢喜了。

不过人言也总有它的力量。听别人这样那样说,我究竟也对于父亲生过怀疑。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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