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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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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起来卷上帘子,卧看朝阳从树梢上来,一片一片的彩霞,鲛绡一般的舒卷。横在窗

前的湖水,倦而不流,也似浓睡初醒,惺忪的眼波中,含漾着余梦……

正恹然的看着,医生已推门进来。看护抱着一大束花,和一本书,随在后面。大家向他

微笑,医生近前来摸了摸他的前额,问他作了什么辛苦的事,他忸怩的将雨夜游湖的事告诉

了。医生看着他笑了一笑,又在空中环视了一周,便点头出去。

这时看护已将花插在瓶里,捧来供在他的床前,接过那张片子来,是孝起写的:

着你,愿你在院不久。附上《饮水词》一卷,供你消遣。

我已告诉医生了,你全愈时给我们一信,大家到院接你!

他重新卧下,拿起书来,且不看着,只对着这无数浓红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着淡绿色的墙壁,白漆的床几,一室很简单洁净。太阳慢慢的移过窗棂。

他微微觉暖,放下书,掀开一层毡子,坐了起来,用铅笔在一张明片上写几个字:

妹鉴:

长信,身心均安好,勿挂。哥草

按了铃交给了看护,从此无言偃卧,至于夜间。

夜中热度又高,看护听见他呜咽呓语。进去一看,只见他头垂在枕旁梦中泪流满面;唤

醒了问时,他只强笑不语,那茫然的眼光,烧红的双脸,都看出他昏热非常。看护默然的退

了出去,同医生进来,装了冰袋,放在他额前,他脑冷心热,昏然的失了知觉。

三天的模糊昏热之中,他却一灵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闭了目只当是母亲时时刻刻

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觉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满了花和信——看护欣然的告诉他,这几天之中他的朋友们

怎样不断的探问,他自己怎样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悦,探身拨了拨几上重

叠的信封,忽然中间一行瘦棱棱的字,触了他的眼帘,连忙拿起拆开一看:

星如兄:

院。当下即从镇上赶来,正在你热极之时,看护拒我入见。再三婉商,只从门隙中看你

一眼。你睡容清减,而迷惘之中,神气尚完。出院时一路嗟叹,山上走了半天,摘得野花一

束,和你床前的浓艳的玫瑰及清丽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确是我自己秋风中辛苦寻来的,

愿他代我伴你慰你,看着你早早复原,切祝康健!钟梧

他呆呆的拿着这一张纸,得了永久的胜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泪来。

晚上临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对看护说,“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罢;也不要放下帘子来,

我要看一看星辰。”看护笑着依从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对于天上万静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恋慕赞美。“假

如地上没有花朵,天上没有星辰,人类更不知寂寞到什么地步!”他两手交握着放在额上,

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学,都无

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的过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医生告诉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们预备了一个茶会,却要在

今夜来接的。他点首无语,“原该转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这光明肃静的光阴,何其太短!”

这天的下午,他起来将四面的窗帘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取出一卷

纸,一管笔,拉过椅子来,便坐在窗前。

钟梧兄:

一封书,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学,震撼了我的信仰,读信之下,我进退无依。我

本是一个富于悲观思想的人,也曾从厌世主义里,打过转身。近两三年来,才仿佛认出了人

生之真意义。无端你的几百字飞来,语语投入我怀疑的心坎。感谢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

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证实了我原来的与你相反的主义。现在的我,已是旷劫功圆,光灭心死!

钟梧兄!待我来与你细细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复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无目的的冒雨出走。当时只为寸心如

焚,要略略的解除躯壳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轻轻的从月光中逗露我以造化的爱育!——

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见对岸的一灵不灭的灯光,我如受棒喝!让我来告诉这灯

光的历史罢:湖岸上一个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一夜母亲暴病,这儿子半夜渡湖去请医士,

昏黑中竟坠水不返。悲痛欲绝的垂危的母亲,在病榻上立下誓愿,愿世世代代,自那时起,

夜夜在她窗口点着一盏灯,指示她儿子以隔潮的归路。不论她的儿子以灵魂,或肉体归来,

这一盏灯是永永临照的,——这故事已过百年了,我也是一夜游湖,无意中听友人谈到的。

这儿子的形骸已沉泥土,母亲的骨髓也已化灰尘;谁知这一盏百年来长明不熄的爱的灯光,

竟救了那夜那时,立近悬崖已将坠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觉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谊的爱的纪念建筑——这故事你已

知道,我不赘述——这茫茫的世界上,竟随处留下了爱的痕迹!自此我如沉下酒池,如跃入

气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

中夜以后,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后,忽然明月满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展开了一

幅万全的“宇宙的爱”的图画,那夜的湖山,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造物者怎知我

正在歧路徘徊,特用慧力来导引,使我印证,使我妙悟?因着金字塔,而承认埃及王,因着

万里长城,而追思秦皇帝。对于未曾目睹的和我们一般的人物,以他们的工作的来印证,尚

且深信不疑地赞美了他们的丰功伟烈;何况这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的宇宙,横在眼

前,量我们怎敢说天地是盲触的,没有丝毫造物的意旨?

我游泛于自然的爱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领,我几疑是已羽化登仙。直等到

云积雨来,才又从沉黑中归去,归途中恍惚如梦。感谢上帝!这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

壁!

我还不自足,拚却七日读书的光阴,来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里,孝起知我为潜心思索而

来,他在送我到此的临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说:“愿你有大定力!医院中往往使人生烦

恼,因为目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呻吟痛苦。”钟梧兄!岂知此中更见出人类的爱!不提

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使我感泣!如你所说,我是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

为着这一层更自十分歉愧,觉得有情溢乎词的苦楚,因为我没有痛苦的经验。慰安你,或评

驳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的经验,你所谓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证明人类

是不爱的!

先从宇宙说起罢,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

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

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

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只知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

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科学家只知其所当然,而诗人,哲士,

宗教家,小孩子,却知其所以然!世界是一串火车,科学家是车上的司机,他只知只顾如何

运使机力,载着一切众生,向无限的前途飞走。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如同乘客,

虽不知如何使这庞然大物不住的前进,而在他们怡然对坐之中,却透彻的了解他们的来途和

去路。科学家说了枯冷的定义,便默退拱立;这时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含笑向前,

合掌叩拜,欢喜赞叹的说:“这一切只为着‘爱’!”

惭愧我没有什么精深的理解,来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从我入世的第一步着想,

就已点着了熊熊的心灵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觉得母亲无一刻离我身旁,不绝的爱丝缠绕之

中,钟梧兄,就是从此夜深深的承认了世界是爱的,宇宙是大公的,因为无论何人,都有一

个深悬极爱他的母亲。

我的环境和你的不同,说别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

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

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

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

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

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这条理,恐怕你也不忍反对。——十岁以前的你,是天真未漓的,十岁以后的你是昏昧

堕落的。钟梧兄!我敢如此说!你为着要扶持你的人生哲学,即能使你理论动摇的天性之爱,

竟忍心害理不去回想追求,只用“几乎忘了”一语,轻轻遮掩过去。然而你用了万牛回首之

力,也只能说到“忘了”两字,不敢直斥为“没有”!可怜的朋友,你已战败了!

固然的,天性之爱,我所身受的,加倍丰富浓厚;而放眼尘世,与我相似的,又岂乏其

人?在院的末三日,我凭窗下望,看见许多的父母,姑姨,伯叔,兄弟,姊妹,朋友,来探

视他们病中的关切的人。那些病势较重的人的亲属,茫然的趑趄进出。虽然忧喜不一,而死

生一发之间,人类不能作丝毫之虚假,爱感于心,如响斯应。我看那焦惶无主的面庞,泪随

声堕的样子,更使我遽然惊悟,遍地球上下千万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钟梧兄!

谁道世界是不爱的!

感谢你的又一封书,系铃解铃。我知道你的人生哲学是枯冷的,又与我只是三日的新交!

你便不来,也不为负我。然而你又何必“当下即从镇上赶来”?何必“出院时一路嗟叹”?

何必“秋风中辛苦奔走”?你既痛恨虚假的人类,你必不肯也不屑做那“当面输心背面笑,

翻手作云覆手雨”的自欺欺人的事。你来时不自知,叹时不自觉。可怜的朋友,我替你说了

罢,你纵矫情,却不能泯灭了造物者付与你的对于朋友的爱。

因此,假如世界是盲触的,是不爱的,你于世界有何恩意?便单生你一人在世上,天不

降雨露,地不生五谷,洪水猛兽来围困侵逼,山巅地穴去攀走飘流,世界也不为负你。然而

你竟安安稳稳的,有工可作,有书可读的过了二十三年。我说这话,不免有残忍的嫌疑。然

而你试平心静气的回想,不是世界上随处有爱,随处予人以生路,你的脆弱的血肉之躯,安

能从剑林刀雨的世界中,保持至于今日呢?

再退一步,辩论至此,已如短兵相接!纵使世界如你所说,是剑林刀雨淋漓刺人的世界;

而因着还有一个锋镝余生的我,便仍旧不能证明他是完全不爱的。一日有我在,一日你的理

论便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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