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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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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

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

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

—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

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

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

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

—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

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

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

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义救不了世界,学说救不了世界,要参与那造

化的妙功呵,

只有你那纯洁高尚的人格。

万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可爱的

除了宇宙,

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

态度不必矜持。抬起头来说笑,

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时,总是活泼

泼地,

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烦闷

青年时代的生涯,注定是烦闷的。无论是动,是静,是欢乐,是无聊,总觉得背后有烦

闷跟着。

到底为什么?是月儿晶莹,是雨儿阴沉,是一望的远山无际,是半池的微波粼粼?这也

只是一刹那顷的自然现象。是神妙,是温柔,对于人生有什么烦闷的影响?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丧掉生命的,不能得着生命。”以众生的痛苦为痛

苦,所以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他们奋斗的生涯里,注定的是永远烦闷!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图画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

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

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

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

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

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爱的实现

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水,是最幽

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资料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现在他所要开始著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嗡嗡的蜜

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定的漾着微波。骄

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系着粉红

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文字也加

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

一段写完了,还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

欢笑的人影。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石子还是

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的头儿,

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的走着。走得远

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

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热。石道

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走着的过

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蕴含着无限的活泼

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了愿望—

—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的思路。

这篇著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渐渐的

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在空中鼓

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关上门,捻亮了

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爱的实现》。——一刹

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难道这

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终竟写不下去?”

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风吹着

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表,时候还没有

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软的泥

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路。风是冷的,

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明的符

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头来,电光里,

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跳上台

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的伞。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雪白的左

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绫花已经落在椅

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

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上的稿

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挥的写下

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人,怎么

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下了椅子,走出门

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响。只无

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号,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回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

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

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

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

—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

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问答词

树影儿覆在墙儿上,又是凉风如洗,月明如水。

她看着我,“为何望天无语,莫非是起了烦闷,生了感慨?”

我说:“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

噩,是无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谁知道你?人类

灭绝了,又谁知道你?便如你我月下共语,也只是电光般,瞥过无限的太空,这一会儿,已

成了过去渺茫的事迹。”

她说:“这不对呵,你只管赞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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