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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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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关于他的一切,无不加增我对他的敬慕。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儿时敬仰的人物,使我

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于人类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底下所记的关于萨先生的嘉言懿行,大半是从父亲谈话中得来的。——事实的年月,我

只约略推算,将来对于他的生平材料搜集得比较完全时,我想再详细的替他写一本传记。—

—在此我感谢我的父亲,他知道往青年人脑里灌注的,应当是哪一种的印象。

海军上将萨镇冰先生,大名是鼎铭,福建闽侯人,一八六○年(?)生,十二岁入福州

马尾船政学校,作第二班学生。

十七八岁出洋,入英国格林海军大学(Green—WichCollege),回国

后在天津管轮学堂任正教习。那时父亲是天津水师学堂驾驶班的学生,自此和他相识。

在管轮学堂时候,他的卧室里用的是特制的一张又仄又小的木床,和船上的床铺相似,

他的理由是,“军人是不能贪图安逸的,在岸上也应当和在海上一样。”他授课最认真,对

于功课好的学生,常以私物奖赏,如时表之类,有的时候,小的贵重点的物品用完了,连自

己屋里的藤椅,也搬了去。课外常常教学生用锹铲在操场上挖筑炮台。那时管轮学堂在南

边,水师学堂在北边,当中隔个操场。学堂总办吴仲翔住在水师学堂。吴总办是个文人,不

大喜欢学生做“粗事”。所以在学生们踊跃动手,锹铲齐下的时候,萨先生总在操场边替他

们巡风,以备吴总办的突来视察。

父亲和萨先生相熟,是从同在“海圻”军舰服务时起(一九○○年左右),那时他是海

军副统领,兼“海圻”船主,父亲是副船主。

庚子之变,海军正统领叶祖,驻海容舰,被困于大沽口。鱼雷艇海龙海犀海青海华四

艘,已被联军舰队所掳。那时北洋舰队中的海圻,海琛,海筹,海天等舰,都泊山东庙岛,

山东巡抚袁世凯,移书请各舰驶入长江,以避敌锋,于是各船纷纷南下,只海圻坚泊不动。

在山东义和团杀害侨民的时候,萨先生请蓬莱一带的教士侨民悉数下船,殷勤招待,乱事过

后,方送上岸。那时正有美国大巡洋舰阿利干号(OreAgan)在庙岛附近触礁,海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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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舰南开,海圻孤泊的时候,军心很摇动,许多士兵称病上岸就医,乘间逃走,最后

是群情惶遽,聚众请愿,要南下避敌。舱面上万声嘈杂,不可制止,在父亲竭力向大家劝说

的时候,萨先生忽然拿把军刀,从舱里走出,喝说着:

“有再说要南下的,就杀却!”他素来慈蔼,忽发威怒,大家无不失色惊散,海圻卒以

泊定。——事后有一天萨先生悄然的递给父亲一张签纸,是他家人在不得海圻消息时,在福

州吕祖庙里求的,上面写着:“有剑开神路。无妖敢犯邪。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两人大

笑不止。

萨先生所在的兵舰上,纪律清洁,总是全军之冠。他常常捐款修理公物,常笑对父亲

说,“人家做船主,都打金镯子送太太戴,我的金镯子是戴在我的船上。”有一次船上练习

打靶,枪炮副不慎,将一尊船边炮的炮膛,划伤一痕。(开空炮时空弹中也装水,以补足火

药的分量,弹后的铁孔,应用铁塞的,炮手误用木塞,以致施放时炮弹爆裂,碎弹划破炮膛

而出。)炮值二万余元,萨先生自己捐出月饷,分期赔偿。后来事闻于叶祖,又传于直隶

总督袁世凯,袁立即寄款代偿,所以如今海圻船上有一尊船边炮是袁世凯购换的。

他在船上,特别是在练船上,如威远康济通济等舰常常教学生荡舢舨,泅水,打靶,以

此为日课,也以此为娱乐。驾驶时也专用学生,不请船户。(那时别的船上,都有船户领

港,闽语所谓之“曲蹄”,即以舟为家的疋旦民。)叶统领常常皱眉说:

“鼎铭太肯冒险了,专爱用些年轻人!”而海上的数十年,他所在的军舰,从来没有失

事过。

他又爱才如命,对于官员士兵的体恤爱护,无微不至。上岸公出,有风时舢舨上就使

帆,以省兵力。上岸拜会,也不带船上仆役,必要时就向岸上的朋友借用。历任要职数十

年,如海军副大臣、海军总长、福建省长等,也不曾用过一个亲戚。亲戚远道来投,必酌给

川资,或作买卖的本钱,劝他们回去,说:“你们没有受过海上训练,不能占海军人员的位

置。”——如今在刘公岛有个东海春铺子,就是他的亲戚某君开的,专卖烟酒汽水之类,作

海军人的生意——只有他的妻舅陈君,曾做过通济练船的文案,因为文案本用的是文人的缘

故。

萨先生和他的太太陈夫人,伉俪甚笃。有一次他在烟台卧病,陈夫人从威海卫赶来视

疾,被他辞了回去,人都说他不近人情。而自他三十六岁,夫人去世后,就将子女寄养岳

家,鳏居终身。人问他为何不续弦,他说:“天下若再有一个女子,和我太太一样的我就

娶。”——(按萨公子即今铁道部司长萨福钧先生,女公子适陈氏。)

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清简,洋服从来没有上过身,也从未穿过皮棉衣服,平常总是布鞋

布袜,呢袍呢马褂。自奉极薄,一生没有做过寿,也不受人的礼。没有一切的嗜好,打牌是

千载难逢的事,万不得已坐下时,输赢也都用铜子。

他住屋子,总是租那很破敝的,自己替房东来修理,栽花草,铺双重砖地,开门辟户。

屋中陈设也极简单,环堵萧然。他做海军副大臣时,在北平西城曾买了一所小房,南下后就

把这所小房送给了一位同学。在福建省长任内,住前清总督衙门,地方极大,他只留下几间

办公室,其余的连箭道一并拆掉,通成一条大街,至今人称肃威路,因为他是肃威将军。

“肃威”两字,不足为萨先生的考语,他实是一个极风趣极洒脱的人。生平喜欢小宴

会,三五个朋友吃便饭,他最高兴。所以遇有任何团体公请他,他总是零碎的还礼,他说:

“客人太多时,主人不容易应酬得周到,不如小宴会,倒能宾主尽欢。”请客时一切肴

馔设备,总是自己检点,务要整齐清洁。也喜欢宴请西国朋友。屋中陈设虽然简单,却常常

改换式样。自己的一切用物文玩,知道别人喜欢,立刻就送了人,送礼的时候,也是自己登

门去送,从来不用仆役。

他写信极其详细周到,月日地址,每信都有,字迹秀楷,也喜作诗,与父亲常有唱和之

作。他平常主张海军学校不请汉文教员,理由是文人颓放,不可使青年军人,沾染上腐败的

习气。他说:“我从十二岁就入军校,可是汉文也够用的,文字贵在自修,不在乎学作八股

式的无性灵的文章。”我还能背诵他的一首在平汉车上作的七绝,是:“晓发襄江尚未寒,

夜过荣泽觉衣单,黄河桥上轻车渡,月照中流好共看。”我觉得末两句真是充分的表现了他

那清洁超绝的人格!

我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见他了,至今记忆中还有几件不能磨灭的事:在我五六岁时候,他

到烟台视察,住海军练营,一天下午父亲请他来家吃晚饭,约定是七时,到六时五十五分,

父亲便带我到门口去等,说:“萨军门是谨守时刻的,他常是早几分钟到主人门口,到时候

才进来,我们不可使他久候。”

我们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穿着青呢袍,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

他又非常的温恭周到,有一次到我们家里来谈公事,里面端出点心来,是母亲自己做

的,父亲无意中告诉了他。谈完公事,走到门口,又回来殷勤的说:“请你谢谢你的太太,

今天的点心真是好吃。”

父亲的客厅里,字画向来很少,因为他不是鉴赏家,相片也很少,因为他的朋友不多。

而南下北上搬了几次家,客厅总挂有萨先生的相片,和他写赠的一副对联,是“穷达尽为身

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听说他老人家现在福州居住,卖字作公益事业。灾区的放赈,总是他的事,因为在闽省

赤区中,别人走不过的,只有他能通行无阻。在福州下渡,他用海军界的捐款,办了一个模

范村,村民爱他如父母,为他建了一亭,逢时过节,都来拜访,腊八节,大家也给他熬些腊

八粥,送到家去。

此外还有许多从朋友处听来的关于萨先生的事,都是极可珍贵的材料。夜深人倦,恕我

不再记述了,横竖我是想写他的传记的,许多事不妨留在后来写。在此我只要说我的感想:

前些日子看到行政院“澄清贪污”的命令,使我矍然的觉出今日的贪污官吏之多,擅用公

物,虽贤者不免,因为这已是微之又微的常事了!最使我失望的是我们的朋友中间,与公家

发生关系者,也有的以占公家的便宜为能事,互相标榜夸说,这种风气已经养成,我们凋敝

绝顶的邦家,更何堪这大小零碎的剥削!

我不愿提出我所耳闻目击的无数种种的贪污事实,我只愿高捧出一个清廉高峻的人格,

使我们那些与贪污奋斗的朋友们,抬头望时,不生寂寞之感……

在此我敬谨遥祝他老人家长寿安康。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夜。致陶亢德①

陶先生:

来信敬悉,关于作稿,岂明先生已催过两次了,只因牙疾,不能写作,抱歉之极。《北

平特辑》很动人,颇想写他一写,题目一时不能定,因为我作稿,常常是后定题目的。在可

能范围内,拙稿总拟在五月中旬奉上不误。此请撰安语堂先生前代候冰心拜五月一日

①陶亢德,《宇宙风》的编者。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里的时候,抬头忽见黄尘中绿叶成

荫,柳絮乱飞,才晓得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春还未曾露而,已悄悄的远引了。天下事都

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别的冷,也显得特别的长。每天夜里,灯下孤坐,听着扑窗怒号的朔风,

小楼震动,觉得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暖气,一冬来,一切的快乐,活泼,力量,生命,似

乎都冻得蜷伏在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我无聊地慰安自己说,“等着罢,冬天来了,春天还能

很远么?”

然而这狂风,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湖

上冰软了,我的心顿然欢喜,说,“春天来了!”当天夜里,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

忿怒的扑着我的窗户,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见柳梢嫩黄了,那天的下

午,又不住的下着不成雪的冷雨,黄昏时节,严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见院里的

桃花开了,这天刚刚过午,从东南的天边,顷刻布满了惨暗的黄云,跟着干枝风动,这刚放

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黄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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