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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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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什么事都完了。”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

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哽咽塞住了!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母亲似乎又入睡了。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和我谈话,她说:

“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

秋天养病的时候,夜里总是看通宵的书,叫我只管睡去。半夜起来,也不肯叫我。我说:

‘您可别这样自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她也不听。她到天亮才能睡着。到了少奶奶

抱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从小说,弹词,到杂志,报纸,新

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平常好的时候,天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

总到十一二点才睡。晨兴绝早,梳洗完毕,刀尺和书,又上手了。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

的。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

她口中听到的,如“普罗文学”之类。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做

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

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

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

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

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

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

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这句话如同兴奋

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

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

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

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三点,

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间那种

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矇卑的

走到床前,看见这景象,都急得哭了。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要解药,父亲含泪摇头。涵过

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亲如

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她过

来坐在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

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

起。母亲仍是矇矇卑卑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一天

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十年

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

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

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

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

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

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

‘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看……”母亲

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

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

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

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

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

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

“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

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

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

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

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剥着桔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

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

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

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

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

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

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

亲爱的杰和藻: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

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

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

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

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

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具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

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

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

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

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

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

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

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

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

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

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

的身分。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

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

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

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

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

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

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

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

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笼,地方

清旷,同公园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

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

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不过我

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

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

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 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

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

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

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

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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