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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木凸-第20部分

小说: 木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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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

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

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

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看雨水慢慢

侵蚀翘裂。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

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

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

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

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注视大团大

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

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

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我要去上课,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

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

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

这样称呼谭宗三)难得去一趟乡下,马上把他叫回来,他会不开心。他说由他去陪

陪“三叔”,或许能让“三叔”一方面开开心心在乡下过完这个春天,一方面又不

荒废了学业,让乡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让上海的谭家人放心。那时候

的经易门也只有十二三岁,但讲出话来,跟大人一样。他从小就有这个特点。八九

岁时,他就习惯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各种各样的问题。独自一

人打棋谱。叫谭老先生和谭老老先生欢喜得不行。

谭宗三后来多次说过,他“怕”这位同龄人。这感觉的产生,大概就是从这一

次开始的。但是说实在的,经易门那次并没有给谭宗三带去任何责备和规劝。他那

么一个懂事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到大娘娘家后,他只是替宗三整理书包。熨烫校

服。补做作业。第二天一早,毕恭毕敬地站在谭宗三的房门前,等候他起床。谭宗

三当然照旧不去上课。经易门也没跟他执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时分,谭宗三转

游回家吃饭,四处不见经易门,进了堂屋,才见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

青砖地上,身下连个草蒲团都没垫。头上还顶了一根“家法”棍。谭宗三高兴了,

转身问大娘娘,哈哈,这个乖巧鬼也会做错事的?他做错啥事了?大娘娘说,他啥

也没做错。谭宗三问,他什么都没做错,侬为啥要罚他下跪?大娘娘说,我没罚他,

是他自己在罚自己。谭宗三大惑,问,他有神经病,自己罚自己?大娘娘说,他说

他没有做好谭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谭宗三问,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说,

老先生要他来管好侬,让侬天天去读书。谭宗三一听,不高兴了,上前踢踢经易门,

说,我的事,侬不要管。侬也管不了。不要这么一本三正经。起来起来,吃饭去。

但经易门只当没听见似的,不动。谭宗三火了,说,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

事要侬管?经易门还是不动。谭宗三无奈,只得说,好好好好,侬喜欢跪就跪,跪

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侬魂灵头来,也不管我啥事!说着,自管自去吃饭了。他

以为经易门再跪一会儿,忍不住了,自会起来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县政府后身的

大草塘边看鱼鹰捉鱼/但没想到,经易门这家伙真一跪不起。到谭宗三晚上回家找

饭吃时还跪着。已经连着三顿饭没吃的他,脸色开始不断灰白。家法棍在头上直晃

动。谭宗三看着,又心疼又气恼,冲过去叫喊,侬这到底是跟啥人过不去?经易门

晃动着仍是不作声。谭宗三一气之下,甩手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晚饭都没吃便蒙

上被子装睡。只听外头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围着经易门在轻轻地劝说,还

给他端来泡饭皮蛋酱乳腐咸瓜条。经易门却只是闭目嘤嘤啜泣,只是不说话,也不

肯吃,更不肯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大娘娘家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开始陪着抽泣起

来。再过一会儿,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也开始陪着抽泣。又一会儿,那个三十六岁

的女佣在一旁撩起围裙开始不断擦眼泪擤鼻涕。这时大娘娘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再

也忍不住了,便走进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对谭宗三说,他是为侬受罚的。侬是

不是……去劝劝他……哪怕劝他吃一口薄汤汤的泡饭粥也好……他已经为侬跪了十

几个钟头了啊!为我?为我?啥人要他为我?!谭宗三猛地掀开被子,叫喊着从床

上跳起来,冲到经易门身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侬管我的事的?我要侬

管?要侬管?这一推不要紧,已经连续跪了十几个钟头、又连着几顿粒米滴水未进

的经易门,头一晕,便通地一声倒在铁板一样生硬的青砖地上,并磕到在铁梨木的

条案腿上。立时三刻,那鲜血就从磕破的口子里涌出。他那半个瘦脸马上被血糊满。

大娘娘一声尖叫,带起了在场所有女人一片尖叫。从未见过这么多鲜血的谭宗三,

便一下给吓蒙了,竟冲上去抱住经易门的头,拿双手捂住血口子,哭着大叫,去请

医生呀。快去请医生呀。经易门居然从谭宗三怀里挣脱出,匍伏着,连连东倒西歪

地(实在支持不住了)给谭宗三一边磕头,一边哭求,三叔……三叔……我求求侬

了……侬是我祖宗。侬一定要好好去读书……我求求侬了……求求侬了……

那声音的惨历。那眼泪的真诚。那血的尖锐。那苍白的洞染。的确地震海啸般

袭来。谭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想伸出双手去制止疯子一般继续在

磕头的经易门,但被血粘糊住的双手,竟然让他感到腥腥的张扬不开,更不敢有稍

微的动弹。由于离经易门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继续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

清,在被血糊住后,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绝望地睁开。哀求。血流到嘴里,又被那急

切哀求的气口嘶嘶喷出。然后又越过上嘴唇,喷溅到另一半脸上。那半边曾经是非

常清净的,但现在却分明有红的细线和红的小虫在蠕动……当经易门再一次努力睁

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来向他哀求时,他头一晕,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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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谭宗三就去上学了。他没有勇气再对抗经易门的“下跪”。他终于发

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非常软弱的人。他痛恨这种发现。但又不能不发现。以后,

经易门多次向他下跪。用下跪来求他遵守谭家的规矩。后来又发生过一起“桃花事

件”。从那以后便彻底改变了他对经易门的看法,(如果原来有什么既定的看法的

话)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桃花事件”发生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那年一开春,谭宗三一反往常,不仅

主动提出愿意替父回乡上坟。而且还再三保证在乡下期间,按部就班去县中上课,

决不耽误一天学业。谭老先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毕竟是事实。谭老先

生随即把宗三叫进书房,翻开《龙文鞭影》,从“诲尔童蒙”讲起,一连讲了两个

小时。宗三那天也怪了,居然笔直地坐了两小时,听得十分地仔细。认真。高兴得

谭老先生一回到夫人房中,就连连抚掌道,皇天不负我谭家人……皇天不负我谭家

人啊……马上吩咐热水伺候,洗澡;又陪夫人去佛堂做晚课,尔后高高兴兴地换了

睡衣,准备舒舒服服睡一个安稳觉。没想老妈子来敲门,说,经老先生带着儿子经

易门,有急事求见,在小客厅等着哩。谭老先生一听,不高兴了。他最讨厌别人这

时候拿什么“急事”来打扰。他讲究起居规律。重视睡前平静。他认为一次好的睡

眠,胜过十瓶艾罗补脑汁和十瓶赫力维他。而睡前的平静,则是保证获取好睡眠的

基本条件。这是他从美国一本叫《全体阐微》(奥士哥著)的医书里看到的。他跟

经家父子宣传过这些主张。他两也是表示过赞同的。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经老先生是被经易门急急忙忙地拖来的。傍晚时分经易门才得知老先生答应谭

宗三“独自”“替父回乡上坟”,而且已经派人替他买好明天一早的船票(那时候

谭家还没有自备的小火轮常年地来往于南京武昌芜湖镇江)。他着急。因为他非常

清楚,谭宗三此次主动请缨去乡下,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代父尽“孝”,“追思祖

宗”。纯粹为了一个女人。县中里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员。

“哪个女人?县中里那个教唱歌的?瞎三话四!”谭老先生在睡衣外加了件缎

子滚边的睡袍,耸了耸他很寿相的长眉梢,驳斥。这个“女教员”他认识。非但认

识,而且还可以说“熟识”。头两年回乡跟县碾米厂谈生意,不止一次请她吃过饭。

跳过舞。县政府办的舞会。在府学小礼堂的楼上。很精巧的一个小厅。四周有一圈

朱漆木栏杆。栏杆后头放有一张张小型的八仙桌。八仙桌上点着一支支蜡烛。玻璃

果盘里放着广柑。玫瑰香葡萄。花生牛轧糖。本县新研制出品的高粱抬糖则是必供

的特产。当然还有‘糊绿”(本县名茶)。叫来伴舞的还有县“绍兴大班”挂头牌

二牌的花旦、青衣、刀马旦或别的什么“旦”。但实际上,她们并不会跳华尔兹,

也不会跳狐步探戈。只会在一旁捂着嘴傻笑。或抱着你的胳膊瞎转圈。县里那几位

上了年纪的科长就喜欢这样让她们瞎抱着瞎转圈。谭老先生(那时他还不老。也就

四十岁左右吧。)能跳非常好的狐步和探戈。有两双非常好的意大利皮鞋。但他更

多的时间却总是跟她在一起做“烛光座谈”。包括后来的几天,他请她到街里“最

有历史的”“末上青酒家”“座谈”。“‘末上青’。好。这三个字源出《花间集》

唐乾符元年进士牛峤、牛僧儒之孙的‘解冻风来未上青’。雅致。非常雅致。”每

次去吃饭,他每次都要这么文诌诌地向她诠释一遍这店名。她每次都默默地听着,

默默微笑。或者就动用她那根纤细的手指,蘸了茶水,在雅座间大理石面的餐桌上,

默写同一首词的后两句:“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他俯身看罢,接

着连声赞扬:“好。好一个‘舞送行人过一生’。雅致。非常雅致。”但后来他再

没有邀请她“座谈”,因为突然间得到确切消息,她执意要嫁给县天主教堂的一个

神父。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真可谓骤然间风起萍末。

后来到底嫁了还是没嫁,不得而知。他也没打听。不想再打听。一想到居然死活要

嫁给一个白白胖胖的神父,谭老先生心里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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