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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

茅盾文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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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他,但是为了更神圣的事业,他很勇敢的离开她了。这岂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还可以在这美丽世界的愉快人儿中间心安理得的笑几声。 
在自慰的粉红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拥抱中,环小姐做了许多快意的梦:她梦见大家肃然恭听她讲自己的初恋,称赞她的爱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梦见爱人回来,胸前挂满了荣耀的宝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现实的白昼。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使得环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时的勇气是逃走了,信仰是动摇了。她依旧在各人脸上看出侮蔑与讥讽。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闭在房里了。 
她看新闻纸解闷,可是本埠琐闻栏里就满载着男子的薄倖,每一个四方的铅字也像是在那里板起脸骂她。扔下了报纸,她拿起一本旧小说;旧小说所表现的,又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郎”,恰好替她写照。再换新小说来看,那就更呕气了;她看见自己是被剥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剧的主角,看见自己成为运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犹如落在顽童手中的小飞虫。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云,猜拟它们的形态: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马,而从后方远远的奔驰来的,不很像一列火车么?“是的,当然是火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方一方的,不是车窗是什么?而且,而且,窗洞里透出人头来了!”像是毛边纸上的一滴水,那人头的轮廓渐渐放大,放大,并且像是准对着环小姐奔过来,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环小姐认明白正是她的爱人的时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环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来,只留有一条细缝看着看着,终于完全闭合了。但是她还在想:也许他正在火车上,也许他今天又到来了,也许我出门去就忽然遇见他,也许他正在从前约会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许……环小姐轻飘飘的翻了个身,便已经出了卧房,并且不被什么人看见就一直到了从前约会过几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滨了。湖水像银的小镜子,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正是他哪!环小姐扑在他肩上,急促的说: 
“啊,你回来了!” 
“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和我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我们快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你不是薄倖的男子,你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发生关系?然而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个爱你的人得到快乐,多量的快乐,比我们经验过的要多上好几倍的快乐!”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头颈,低声的哭。 
“你应该享受生活的快乐。虽然有过一个情人,你仍旧可以从另一个男子那里得到你所需要的快乐。假定我已经死了——” 
“现在你并没死。” 
“我现在就要死!” 
他说着便扭转身体向湖里跳。环小姐惊叫着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床上的一个枕头。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罗衫,一阵风来,吹的她发抖。 
环小姐惊惶地回顾,惟恐有人来偷窥了她的梦中秘密。没有什么人。但是像隔了一层板的一个声音正喊着“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脏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剧跳。该不至于就是表嫂罢?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环小姐苦痛地机械地推想着。突然那声音又来了,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和风送来远处的蝉噪。 
她坐在窗前回忆那可爱而又可恨的梦境。她以为这不是好兆。但想到梦里的他的几句话原来就是留别信里所已有的,便又觉得这个妖梦其实是不足怪。“他这意见,当真是合理的么?”环小姐较为安详的推敲着。“当真可以不算什么一回事么?我已经不是故我,已经丧失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最宝贵的资格,已经是破碎的白璧,难道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么?然而我还是我,并没缺少了什么。我的确还能够给爱我者以一切的快乐,无量的快乐。只要能够完全忘记,那是多么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记,只要永不给别人知道,那又是多么好!他的信里允许我绝对秘密,他说他就要走进坟墓去,在他一方面,这秘密是永久葬在坟墓里了,在我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处。这就准定是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么?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 
于是环小姐眼前又飘浮着粉红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楼阁一层一层叠起来,她将——并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欢的秘密在遗忘的角落里,坦然享受这美丽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这美丽的世界却又同时属于许多第三者。 
“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只是当真有把握么?” 
她不敢说一定有。许多的第三者,——无聊的第三者,恶意的第三者,永远忙着窥探别人的秘密,永远准备着冷笑别人的第三者,都一齐涌现在环小姐眼前了。她深恨这些第三者!她把两手握着脸,咬紧了牙关。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在这快乐的世界过活,人家没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们的鬼蜮的力量却使她不能快乐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们一齐扫灭! 
诅咒,忿恨,失望,帮助着环小姐把可畏的太现实的白昼消磨了去。 
晚饭的时候,表嫂忽然说要去看新到的《马振华哀史》的电影了。她看着环小姐,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别人不懂似的讲起马女士自杀的原因来。环小姐觉得每一个字就是一枝针,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脸色,见得他们还是和平常一样,这才略觉胸口轻松了些。她竭力装出不介意的神气,微微的笑着。可是表哥的声音又像铅块似的投在她的悸动的神经上: 
“像这样的事,其实不值得编做影戏。社会里天天演着马振华式的悲剧。没有人知道便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受骗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杀了。” 
表哥蓦然发了这样的议论。环小姐猛觉得眼前一片黑;坐着的椅子也作怪的变软了,像一堆棉花,将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谭话随即滑进了另一方向,并且,环小姐自觉得始终没有一个眼风在她脸上掠过,不然,她一定晕倒了。 
“既然嫂嫂喜欢去看,我就陪你去罢。” 
环小姐努力迸出这几个字来。桌面突然寂静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环小姐今天居然有兴致。表嫂的嘴上抛出一个感谢的微笑。环小姐也轻轻的一笑,心里庆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这个门里的人并没怀疑她! 
在影戏院里也碰到几个熟人。环小姐细读她们的面孔,分析她们的话语;她们都还坦白,没有讥讽的眼光,恶意的微笑。“看来她们并没知道我的事,”环小姐看着电影中的幽会,心里想。她确定自己的爱人是绝对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仅仅两次的密会有什么痕迹落在别人眼里。那和马振华女士的经验有全不同呢!“过去的两星期,真是神经过敏。这反叫人诧异,反叫人起疑罢?应该向人解释。”她就找机会说了好几次:她是怕热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渐渐觉得一切第三者并非绝对的可憎,生活的路上还是充满着光明。然而她也当真的渐渐“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价昏昏的想睡,时常发乾呕,时常想吃这样那样,可是刚一上口便又觉得不是从前那个味儿。 
这反常的怪现象延长到一星期时,环小姐发现了个新秘密:每月规定要来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么?”环小姐想着心悸。刚造成的一点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样办好呢?这不欢迎的小生命!这是没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现在是连神秘温柔的月夜也不能给环小姐几分美丽的幻觉了。白昼和黑夜赶逐似的飞快过去,环小姐觉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坟墓向败灭。而又是独自的寂寞的走去,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甚至连痛恨也没有。如果还有人痛恨她,总比虚空的冷漠好些罢;她很想有一个母亲,即使是最严厉的母亲,她也将伏在母亲的怀中哭一会,也将直诉自己的苦难,然后去死。可是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尚在襁褓;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一点都记不起。在这世上,她没有半个亲人。姑母是她的保护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没有来的时候,表哥还不是仅仅的表哥,但现在早已成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个表哥。 
夜来了时,她坐在窗前,痴痴的望着苍空的繁星。忧愁在她心里煎熬,她的思想飞得远远的,远远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间。她看见南天升起一道红光,她又看见红光里有她的爱人的面容,她又听得他说:“想不到再度的结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纪念。从前我要你忘却,现在我请你就培养大我们这纪念!”她知道这是他的灵魂深处的呼吁,大千世界都听得他这呼吁,群星也点头赞同着。 
她斗然勇敢了,一条出路横在她面前了。她将要对世界宣布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决心;她将大无畏的站在社会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爱的果实。 
但是毁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对她睒着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说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这就能得到冷酷社会的容许么?而况你又永远辞别了人生的快乐。但如果有一个人来替你顶名义,那就不同了。社会上需要虚伪的名义。你的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掩护你的过失。” 
环小姐又踌躇起来。有两条出路这就为难了。永远是各有利弊的两条路,叫人难以决断。星和月是这般的各执一词聚讼着,只给了她更不可耐的烦躁。她果然忘记了笑,却也忘记了哭。这太大的问题,太强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况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经再不能忍耐着不露脸了。对于这“瘦”,姑母也起了焦虑;她摇摆着龙钟的身体到环小姐房里坐了半小时,反覆的絮烦的说: 
“环儿,你近来瘦了,你有病,告诉我姑妈,有什么病?想什么,要什么?都告诉我,我叫他们弄来。环儿,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么话?阿金不周到?都告诉姑妈罢。我娘家就剩你一个了,你再有什么三长四短,我到阴间怎样见他们来!”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润了。环小姐忍住了眼泪,只寂寞的假笑着,轻轻的摇头。她很想说:“姑妈呀!你老人家是疼爱我的,因为你对着地下的死者负责;可是你还疼我么,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经有了你所痛恨的丑事?”然而她睁大了忧悒的眼睛,看着姑母的衰老的长脸,含糊地说些“没有病哪”,“只不过天热了不舒服”,“心上没有什么不快”一类的话。她不肯——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宣布她的苦闷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爱惜她是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为了姑母,表嫂是为了表哥;他们都是为了别一种原因,而不是为了她本身。真真为了她而爱她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去得远远,造成她现在的痛苦。如果这是命运么?如果她是命定着不得好死么?她愿意在这个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也能为了她而爱她——只要再有这么一个人呵,她也愿意死,愿意在他面前倾吐自己苦闷的秘密,愿意死在他的忿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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