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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茅盾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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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静默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话。 
林白霜觉得手指上还留着滑腻的感觉,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在初进这间餐室的时候,他对于这位颇有点骄蹇放浪的女郎,尚存着“不敢亲近”的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说得确实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这一种“被抓住”的感觉,他在游吴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车中曾经有过片刻的经验,以后他们俩接近的时候,亦常常触发,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险;现在则他不能脱逃,无法脱逃,且亦不愿脱逃。 
他贪婪地看着李蕙芳的白手臂,丰满的胸脯,猩红的小嘴唇,肥硕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来的事么?”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轻声地打破了粉霞样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了。 
“何必骗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娇声说。她的眼睛很慢的转动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真完全不知道。两星期来,没有通过信,也没有见过面。” 
这样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来了。她忽然转了口: 
“那么,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妙,永远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张大了嘴,无从回答。这一句突兀的话将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云雾,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种富有强烈的粘着性的罣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毫无瞻顾地钉住了说: 
“如果你觉得告诉了我是和赵筠秋无碍,还是请你直说罢!” 
李蕙芳似乎很出惊。她对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说: 
“事体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过既然你要听,我就说一遍罢。筠秋的父亲替筠秋定了亲了。是一个军官。当然这有作用,至少也是‘纳交权门’的一种手段。旧官僚想要再上台,简直是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的!” 
“筠秋的意思怎样?” 
林白霜睁大了眼睛迫切地追问。 
“自然说不上愿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你想,有什么办法?” 
李蕙芳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回答。林白霜只吁了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空间。他这种干着急的神气,似乎颇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虽然同时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轻轻地又接着说: 
“现在她想用消极抵抗手段。她说是终身不嫁,她已经对她父亲宣言:宁死,终身不嫁,她现在是天天说抱独身主义; 
她连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了。难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他压扁了。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乱转:“因此她长久不理我么?她因此长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赵筠秋是这样的懦弱!” 
李蕙芳慨叹似的说。 
“当真没有第二条出路么?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来,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缘故呢抑是为了悲哀,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我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不肯听。她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来却仍旧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话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旧交,你总该明白这句话有什么背景罢!”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边偷上一个疑问的浅笑。 
那天游了吴淞回去时在汽车中李蕙芳探询赵筠秋在武汉时有无浪漫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记忆了,他觉得像有一块冰,塞在胸口,骤然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听得李蕙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走罢。今天我的任务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话。这也像一支尖针在林白霜的意识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张张抬起头来,看着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说:“我不懂你这句话。”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电铃钮,加着说: 
“不是么?刚才我对你说,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我想我向来的作用亦不过是你们中间的一个陪客,免得赵府上的姨太太滥造些谣言来中伤筠秋罢了。但是现在是什么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务也是从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从手提袋内取出钱来预备付账。 
“只是你自以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这样的半句话,就被进来的茶房打断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对他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取茶房手里的账单。 




傍晚时分,天空密布着浓云,闪电像毒蛇吐舌似的时时划破了长空的阴霾。林白霜呆坐在外滩公园靠浦边的一株榆树下。在他眼前,展布着黄浦的浊浪;在他头上,树叶索索地作声像是鬼爬;在他心里,沸腾着一种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想。 
他这样坐着,至少也有半点钟了;但在此时的他,半点钟只等于一刹那。从今天一天内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变幻,又想到了将来数十年内大概会发生的变化。他失望,他又看见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闪耀。 
“这一边大概是绝望了。虽然她呼吸过现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却仍旧用了古老的旧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条路摆在那里,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笼却坠入龌龊的市场,她怕自己找的那一个也还是不淑,她的无谓的傲气不肯使自己的奋斗反抗的结果回过来又落人讥笑。 
这结果是只有一动不动的终身不嫁了!” 
想到这里,林白霜忽然觉得赵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彻底,恨她的心气太高傲,恨她的顾虑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坏人,恨她的屡经风浪只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极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掺杂些别样气味的情绪。他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土坑,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样的昏迷。他的心只是愈来愈重的往下沉。他盼望宁可一个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将他活埋在土里。 
蓦地一片飙风吹出了悲壮的笳声,闪电就像个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处通明;跟着就是豁剌剌地一个响雷。粗大的雨点打在树叶子上,错落地可以数得清。林白霜并没动,他只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扫视。无名的怅惘逃走了,新精神在他的血管里蠢动。 
“丢开这边,努力进行那一边罢!这是自然的选择呢!” 
他火剌剌地想;于是许多能够提神的好名词,活泼,胆大,乐观,刚毅,便同时涌上来了。树上的雨声现在是愈来愈密了,林白霜的冥想的机械也开足了速力走。他把一切希望,一切快乐,一切幸福,都预许给自己。然而,克勒——他的太走快了的冥想忽然触了礁。今天午餐后和李蕙芳分手时的一件小事揉进了他的乐观的眼睛,使他陡然觉得前途又朦胧了。李蕙芳那句令人不可捉摸的话很刺耳地又在那里响了: 
“这就是我做中间人的酬劳罢!” 
这一句话是在林白霜将早晨写好而未寄的复信递给李蕙芳并且开销了汽车费的时候从李蕙芳的微笑的嘴唇中吐出来的,所以林白霜不很明白究竟是指复信呢抑是指汽车费;他只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是一道壕沟,将他和李蕙芳隔开了。本来想约她再到别处去逛逛的意思,也因此缩住,他一个人在街头踯躅,后来顺步到了外滩公园;他的惘然深思的神情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他不得不从热闹的喷水池边逃避到这株僻静的榆树下。 
现在他悲哀地感到两边都无望了。他理想中的“绿色小岛”,虽然曾在黑浪中涌现出来,但一个既已被罡风吹沉,另一个却像“海上三神山”,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闪电尚时一照耀,然而很温和地,像是微笑。在这些间续的探海灯光似的一瞥中,林白霜的迷惘的眼前便呈现了一段渐转淡蓝色的长空和簸荡在波浪上的几个小划子。那边音乐亭中又奏起进行曲来了。喇叭吹出嘹亮的音符一个个飞来撞着林白霜的耳膜。这幽丽的环境的魅力渐渐地将林白霜僵化为无情绪无感想。他本能地接收所有一切的遇目成色入耳成声的印象。他变为看的机械,听的机械了。 
一对西洋男女挽臂款步从榆树后转过来。大约是不提防树根上还有人蹲着,那个女的,忽然惊叫起来,倒退了一步。但当认明白不过是一位黄皮肤的青年时,这一对儿相视而笑,很轻蔑地向林白霜瞥了一眼,又款款的去了。林白霜从“禅定”似的情况中跳醒来,全意识接下这个无声的侮辱,便从眉梢热到耳根,一句烂熟的话在他心里响: 
“打倒帝国主义!” 
于是满腔的愁怨,同时迸发,都集注在这个该诅咒的名词上去了。林白霜猛然跳起来,逃一般地走出了公园;心里想: 
“恋爱,恋爱!你只是浮生一日闲中休憩的小岛,不是人生的大目标!小岛,小岛!从今后,我不再费时失业地苦苦找了。如果有碰到手头的,我就抓;待情热过去了时,我就丢罢。一切精神,一切时间,我将用在打倒——” 
他踌躇满志地举起眼来四望,看见自己正站在公园外的十字街头。右边是什么外国银行的“冲霄”式的近代建筑,铁的门和铁的窗槅嵌在花冈石的厚壁中,宛然像是中世纪封建诸侯的堡垒。林白霜忿忿地看着这巨灵的怪物,看到它内部的神坛似的金库,mammon高高地坐着,无数的人跪在脚边。突然李蕙芳常说的那一些夸大的话,又闯进林白霜的记忆。他不知不觉点一下头,嘴角的皮放松了。他恍惚又嗅到了迷神的甜香。他又看见代替了mammon颠倒众生的,却就是李蕙芳。 
把牙齿咬着嘴唇,下死劲撩开了这嘲笑自己的杂念,他转过脸去。那边有的是工事中的建筑;一架用汽力的小引擎正在刮刮地叫,烟囱中飞出一队一队的火星,像是些自由而活泼的新理想。林白霜暂时惘然注视着,忽然把头一摇,本能地让开一辆向他身边驶来的汽车,就大踏步直向南京路去。 
回到校里后,林白霜感得异常的无聊。他在自己房里团团地转,坐着,踱着,都觉得不好,似乎满房里生着棘刺,逼迫他向外跑。 
他走进了何教官的房间,想要用随便乱谭的方法来驱走那无名的俶扰。他颓唐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看着正在换衣服的何教官问道: 
“今晚上要到南京去罢?” 
猫脸的朋友点头。他按上了喉间的一个扣子,从书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纸来扔给林白霜,便又弯着腰穿皮靴。 
这是一张油印的传单,字迹非常模糊;林白霜随便地瞥了一眼,只看见许多分行写的长短句,很像是新式的白话诗,但每句都冠以二字:“打倒!” 
“他妈的,打倒!什么都要打倒,什么也不曾打倒!” 
猫脸朋友抬起头来气咻咻地说,脸色很难看。发牢骚是何教官的日常功课,所以林白霜也不以为奇,只应酬着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五六年前,人家还在花呀月呀做象牙塔里的梦,老子就干革命;到现在,反该他们是天字第一号的革命家了。哼,将来再看,到底谁是投机派!” 
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声色俱厉,似乎敌人就在眼前。林白霜诧愕地看着他的朋友的猫儿脸,想不出适当的酬答的话语。他同情于何教官的牢骚,可是也觉得这些话从何教官嘴里出来,未免是无的放矢。 
“干我屁事?可不是!我就是看不过。自然并没骂到我头上,可是我看不惯那种丑相。人人有出风头的自由,我不反对他们想出风头;但是只想先打倒了长人,好让他们矮子露脸,这就叫旁观者看了心里作呕!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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