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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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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又来了。现在你还骗我。你每天到那里去,做什么事,我都知道;然而你不肯说,问你也不肯说。罗兰,你也是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也何苦来呢?”

“我找孙舞阳,都有正事;就是闲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

太看低了他的感觉,又在方罗兰心上活动,他不能不分辩了。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我早已说,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明白,我也不必管了。目前我要和你说的,只是一句话:我们的关系是完了,倒不如老老实实离婚。”

方太太说这句话时,虽然那么坚决,但是她好容易才压住了心头的尽往上冒的酸辛;不肯被欺骗的自尊心挟住了她,使她有这么大的勇气。

“因为是你的不了解,你的误会,我不能和你离婚!”

方罗兰也说得很坚决。可惜他不知道他这话仅能加厚了“不了解”,添多了“误会”;方太太有一个好处是太狷傲,然而有一个坏处,也是太狷傲。所以方罗兰愈说她不了解,愈不肯承认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方太太愈不肯让步。

方太太只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梅丽,我们做了许多年的夫妻,不料快近中年,孩子已经四岁,还听到离婚两个字,我真痛心!梅丽,你如果想起从前我们的快乐日子,就是不久以前我们也还是快乐的日子,你能忍心说和我离婚么?”

方罗兰现在是动之以情了。这确不是他的手段,而是真诚;他的确还没有以孙舞阳替代了太太的决心。

方太太心中似乎一动。但她不是感情冲动的人,她说要离婚,是经过了深思的结果,所以旧情也不能挽回她目前的狷介的意志。

“过去的事,近来天天在我心里打回旋呢!”她说。“我们从前有过快乐的日子,我想起来就和昨天的事一样,都在眼前,但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正像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不能再回到可纪念的十八。我近来常常想,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太出人意料,我已经不能应付,并且也不能了解。可是我也看出一点来:这世界虽然变得太快,太复杂,却也常常变出过去的老把戏,旧历史再上台来演一回。不过重复再演的,只是过去的坏事,不是好事。我因此便想到:过去的虽然会再来,但总是不好的伤心的才再来,快乐的事却是永久去了,永不能回来了。我们过去的快乐也是决不会再来,反是过去的伤心却还是一次一次地要再来。我们中间,现在已经完了,勉强复合,不过使将来多一番伤心罢了。过去的是过去了!”

方罗兰怔住了,暂时没有话;他见太太说的那样镇静,而且颇有些悲观的哲学意味,知道她不是一时愤激之言,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的。他看来这件事是没法挽回的了。那么,就此离婚罢?他又决断不下来。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他只是感情上放不下。他惘然起立,在室中走了几步,终于站在太太面前,看着她的略带苍白然而镇定的脸说:

“梅丽,你不爱我了,是不是?”

“你已经是使我无法再爱。”

“咳,咳。我竟坏到这个地步么?”方罗兰很悲伤了,“将来你会发见你的完全误会。将来你的悔恨一定很痛苦。梅丽,我不忍,我也不愿,你将来有痛苦。”

“我一定不悔恨,不痛苦;请你放心。”

“梅丽,离婚后你打算怎样呢?”

“我可以教书自活,我可以回家去侍奉母亲。”

“你忍心抛开芳华么?”方罗兰的声音有些颤。“你干革命不能顾家的时候,我可以带了去;你倘使不愿,我也不坚持。”

方罗兰完全绝望了。他看出太太的不可理喻的执拗来,而这执拗,又是以不了解他,不信任他,太看低了他为背景的。他明明是丈夫,然而颠倒像一个被疑为不贞的妻,即使百般恳求,仍遭坚决的拒绝。他觉得自己业已屈伏到无可再屈伏了。他相信自己并没错,而且亦已“仁至义尽”;这是太太过分。他知道这就是太太的贵族小姐的特性。

“梅丽,我还是爱你。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资格,暂时住在这里;我相信我日后的行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们中间虽然有了隔膜,我对你却毫无恶意,梅丽,你也不该把我看作仇人。”

方罗兰说完,很安闲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吟有顷,点头答应了。

从那晚起,方罗兰把书房布置成了完全的卧室。他暂时不把陆梅丽作为太太看待;而已经双方同意的方、陆离婚也暂不对外宣布。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不可,那么从此以后极短时期内方罗兰之更多往孙舞阳处,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过是走顺了脚,等于物理学上所谓既动之物必渐次增加速率而已。他还是并没决定把孙舞阳来代替了陆梅丽,或是有这意识。只有一次,他几乎违反了本心似的有这意识的一瞥。这是“五七”纪念会后的事。

五月是中国历史上纪念最多的一个月;从“五一”起,“五四”,“五五”,“五七”,“五九”,这一连串的纪念日,把一个自从“解放”婢妾后又沉静得像死一般的县城,点缀得非常热闹,许多激烈的论调,都在那些纪念会中倾吐;自然是胡国光的议论最激烈最彻底。一个月前,他还是新发见的革命家,此时则已成了老牌;决没有人会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绅等字样,和胡国光三字联想在一处了。多事的五月的许多纪念,又把胡国光抬得高些;他俨然是激烈派要人,全县的要人了。方罗兰早有软弱,主意活动的批评,现在却也坚决彻底起来了;只看他在“五七”纪念会中的演说便可知道。

那时,方罗兰从热烈的鼓掌声中退下来,满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里望外挤,看见小学生的队伍中卓然立着孙舞阳。她右手扬起那写着口号的小纸旗,遮避阳光,凝神瞧着演说台。绸单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头,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隐约可见。

方罗兰到了她面前,她还没觉得。

“舞阳,你不上去演说么?”

方罗兰问。他在她旁边站定,挥着手里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气委实太热了,孙舞阳的额角也有一层汗光,而且两颊红得异常可爱。她猛回过头来,见是方罗兰,就笑着说:

“我见你下台来,在人堆里一晃就不见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们公举刘小姐演说,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阳光,太热;你看,我站在这里,还是一身汗。”

方罗兰掏出手巾来再擦脸上的汗,嘘了口气,说:

“这里人多,热的难受。近处有一个张公祠,很幽静,我们去凉一凉罢。”

孙舞阳向四面望了望,点着头,同意了方罗兰的提议。

因为有十分钟的急走,他们到了张公祠,坐在小池边以后,孙舞阳反是一头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称赞这地方。大柏树挡住了太阳光,吹来的风也就颇有凉意。丁香和蔷薇的色香,三三两两的鸟语,都使得这寂寞的废祠,流荡着活气。池水已经很浅了,绿萍和细藻,依然遮满了水面。孙舞阳背靠柏树坐着,领受凉风的抚摩,杂乱地和方罗兰谈着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妇女保管所里的干事,钱素贞,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谈到县里的妇女运动时,孙舞阳忽然这么问。

“不知道。记得还是你们推荐的。”

“是的。当时是朱民生来运动的,我们没有相当的人,就推荐了。现在知道她是陆慕游的爱人,据刘小姐说,这钱素贞简直一个字也不认识。”

“朱民生为什么介绍她!”

“大概也是受陆慕游的央求;朱民生本来是个胡涂虫!奇怪的是陆慕游会有这么一个爱人。”

“恋爱,本来是难以索解的事。”

孙舞阳笑了。她把两手交叉了挽在脑后,上半身微向后仰,格格地笑着说:

“虽然是这么说,两人相差太远就不会发生爱情;那只是性欲的冲动。”

方罗兰凝眸不答。孙舞阳的娇憨的姿态和亲昵的话语,摄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很有些人以为我和朱民生有恋爱——近来这些谣言倒少些了;他们看见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亲近些,便说准是有了爱,你看,这多么无聊呢?”

孙舞阳忽然说到自己,她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在问:

“你说恋爱本来难以索解,是不是暗指这个?”

听到这半自白半暗示的话,方罗兰简直心醉了,但想到孙舞阳似乎又是借此来表示对于自己的态度,又不免有些怅惘。然而他已经摇着头说:

“那些谣言,我早就不信!”

孙舞阳很了解地一笑,也不再说。

树叶停止了苏苏的细语,鸟也不叫。虽然相离有二尺多远,方罗兰似乎听得孙舞阳的心跳,看见她的脸上慢慢地泛出红晕。他自己的脸上也有些潮热了。两个人都觉得有许多话在嘴边,但都不说,等候着对方先开口。孙舞阳忽然又笑了,她站起来,扯直了裙子,走到方罗兰面前,相距不过几寸,灵活而带忧悒的眼光,直射进方罗兰眼里,射进心里;她很温柔地说:

“罗兰,近来你和太太又有意见,是不是?——”

方罗兰一下怔住了,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必否认。你和太太又闹了,你们甚至要离婚,我全都知道——”

方罗兰脸色变了。孙舞阳却笑了笑,手按在方罗兰肩上,低声问道:“你猜想起,我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生气?”

听了这样亲昵而又富于暗示性的话语,方罗兰的脸色又变了,而伴随着这番话送来的阵阵的口脂香,又使得方罗兰心旌摇摇。

孙舞阳似乎看透了方罗兰的心事,抿着嘴笑了笑,但随即收起笑容,拍一下方罗兰的肩膀,很认真地说:“我呢,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可是,罗兰,你的太太是一个上好的女人,你不应该叫她生气……”

方罗兰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要分辩,孙舞阳却不让他开口。

“你听我说哟!我也知道并不是你故意使她伤心,或者竟是她自己的错误,可是,你总得想法子使她快乐,你有责任使她快乐。”

“哎!”方罗兰叹了口气,又想开口,却又被孙舞阳止住了:

“为了我的缘故,你也得想法子使她快乐!”

这语气是这样的亲热,这语意又这样的耐人寻味,方罗兰忍不住浑身一跳。他伸手抱住了孙舞阳的细腰,一番热情的话已经到他嘴边,然而孙舞阳微笑着瞅了他一眼,便轻轻地推开他,而且像一个大姊姊告诫小兄弟那样说道:

“你们不能离婚。我不赞成你们离婚。你最能尊重我,或者你也是最能了解我,自然我感谢你,可是——”孙舞阳咬着嘴唇笑了笑,“可是,我不能爱你!”

方罗兰脸色又变了,身不由己似的退后一步,两眼定定地看着孙舞阳,那眼光是伤心,失望,而又带点不相信的意味。

“我不能爱你!”孙舞阳再说一遍,在“能”字上一顿,同时,无限深情地对方罗兰瞟了一眼,然后异样温柔地好像安慰似的又说:

“你不要伤心。我不能爱你,并不是我另有爱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纠缠的人,我也不怕和他们纠缠;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冲动,有时我也不免——但是这些性欲的冲动,拘束不了我。所以,没有人被我爱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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