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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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正要询问有无异议,一个人满头大汗,闯进会场来,在林不平的耳边说了几句。林不平脸上的筋肉都紧缩起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陆慕游也变了色。
“这位同志来报告,县前街已经发生了暴动,”林不平霍然立起来大声说,几乎就是嚷了。“童子团受伤!反动派已经动手了!”
几个声音同时发出一个“呀!”
但是会议室间壁,县党部常务委员室内的电话又丁零零响了。
“你们还主张撤退纠察队和农军,那简直是笼着手让人家来砍头!”林不平继续咆哮似的说。“你们爱高谈阔论,悉由尊便,我可不能奉陪了!”
主席很为难地笑了一笑。大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情形非常僵。幸而林子冲已经听了电话回来报告,这才把林不平恫吓的退席问题无形中搁下了。
“公安局长打的电话。”林子冲还算镇静地说。“县前街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私自搬运店内货物,被童子团阻住了,不知怎的跑出许多人来干涉,便和童子团打起来;大概有几个受了伤,纠察队也到了,一场混打,许多商店便关门收市。现在情形极混乱。公安局请我们派人去弹压。”
原来事情并不怎样严重,大家倒松了一口气了。这“王泰记”的名儿,大家听去也很平淡,然而陆慕游颇着急了;林子冲并没说明,这所谓“店东”究竟是王荣昌,抑是胡国光。
然而会议之不能再继续,并且希望有结果,却也是大家心心相照的了;于是依了孙舞阳第二次的催促,由主席指定三个人驰往出事地点,一面通过了第二提案电省请示。联席会议就此宣告结束。
当下是方罗兰,林不平,陆慕游三人被指派到出事地点,担任调解弹压。街上颇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那里指手划脚谈论,但纠察队和童子团的步哨,似乎并没变动。他们急走了五分钟光景,早看见前面一大堆人把街道塞满了,那人堆中有蓝衣的纠察队,有最惹眼的红布围着的小小的头颅,还有梭标的铁尖闪烁地高出于人头。
人堆中忽然腾起一片鼓掌声。许多人臂争先地举起来,“拥护胡国光”的呼声也怪不入调地被听得了;而高举的人臂又混乱地动摇,似乎那些臂的主人正在那里狂跳。
两分钟后,三位特派员立即被告诉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那老实的王荣昌被共产的谣言吓昏了,想偷运出一批货物去放在他认为妥当的地方,不料虽然搬出了店门,却在半路上被查见了;在货物押回原店的时候,就跟来了一大批闲人看热闹。王荣昌看见机密败露,早慌得说不出话来,忽然闲人中间挤出两三个来吆喝着“货物充公”,便不问情由地想拿了就走,这就和上前来质问禁止的童子团发生了冲突,乱打起来。当纠察队和农军闻声赶到时,那几个趁火打劫的流氓早已逃走,只留下王荣昌作为勾结流氓的嫌疑犯。而况童子团又有一个被打落了门牙,于是王荣昌便被拘留。这可怜的老实人看见分辩无效,却想出了一条妙计,派人把王泰记填表上的店东胡国光找了来解救灾难。
现在这胡国光就以王泰记店东的资格,高高地站在柜台上演说。他痛骂那些不顾店员生活不顾大局而想歇业的店东;他说自己即使资本亏尽,也决不歇业;他又轻轻地替王荣昌开脱,说他是个胡涂人,老实人,只知忠于东家,却不明白大局;他说那两个想趁火打劫的流氓一定是反动派指使出来的;最后,他说店员工会的三款,王泰记立刻可以照办,并且还打算由店东店员合组一个王泰记委员会来共管这个店:
为了革命的利益,他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
刚才的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就是胡国光替王泰记慷慨牺牲所得的赞许。陆慕游想不到他的朋友竟如此漂亮,快活到说不出话来。然而三位特派员不能悄悄地就回去,方罗兰是代表党部的,就首先当众宣布了联席会议的结果。林不平早已一跃上了高柜台,赶快补充说:
“我们一面请省里派人来指导,一面还是要努力镇压反动派——土豪劣绅和反动的店东。纠察队和童子团要加紧巡查,造谣的人要抓,私下搬走货物的也要抓!土豪劣绅的打手,我们捉住了就要枪毙!现在有些人说我们店员工会太狠,说纠察队太强横了,他们不想想那些反动店东多么可恶;他们要歇业,藏起货物来,饿死我们,饿死全城的人!如果都像胡国光同志那样肯牺牲,热心革命,那就好了!”
林不平很亲热地拉住了胡国光的手。人堆里又腾起一片的掌声来;一个声音高喊:“拥护革命的店主!拥护胡国光!”
许多声音也跟着高呼:
“拥护革命的店主!”
“打倒反动的店主!”
“拥护牺牲一切的胡国光!”
当下胡国光成为新发见的革命家,成为“革命的店主”。他从柜台上下来时,就被许多人挟住了两条腿,高高地抬起来,欢呼,拍手。连躲在柜台角里哭丧着脸的王荣昌也忍不住大笑了。
胡国光又被请到店员工会和总工会去,会晤那边的许多革命家。他建议,明天开一个群众大会对土豪劣绅示威。立刻被采用了。
在这群众大会上,胡国光又被邀请演说;他主张激烈对付土豪劣绅,博得了许多掌声。方罗兰也有演说;他也称赞童子团纠察队农军维持治安的功劳。这在方罗兰,大概不是违心之谈;因为正当他上台演说时,混进会场的土劣走狗,忽然又鼓噪起来,幸而有纠察队捉住了两三个,这才回复了热烈愉快的原状。
全县的空气现在逆转过来了。
商店依旧开市,店东们也不再搬运货物,因为搬也没用,反正出不了店门;也没有店员被辞歇,不管你辞不辞他总是不走的了;加薪虽无明文,店员们却已经预支:所以你很可以说店员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然而省里来了复电。说是已经派员来县指导核办,在该员未到前,各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以免多生枝节。措辞颇为严厉。
这个电报是打给县党部县工会农会的,不到半点钟,满城都传遍了。街头巷尾,便有“又要反水了”的半提高的声音,而童子团也被侧目而视。一部分的店东,当即开了个秘密会议;第二天,便有店东的五个代表到县党部和公安局请愿“维持商艰”。县工会门前发见了“营业自由”和“反对暴民专制”的小纸条;林不平接到几封恐吓的匿名信。清风阁上又有形迹可疑的茶客。在二十四小时内,全城人心又转入了一个新的紧张和浮动了。
方罗兰在接见店东请愿代表的时候,很受了窘。他本以为几句“商民艰苦,本部早已洞悉,店员生计,亦不能不相当提高;省中已有电令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本部自当竭力约束,勿使再有轨外行动;一切静候特派员来后根本解决”,照例地囫囵敷衍一下,便可过去;不料代表们并不照例地“满意而去”,却提出一大堆问题推在方罗兰鼻子前:
“既然省里来电,严命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街上的童子团纠察队的步哨为什么尚未撤去呢?”
“各店铺里的童子团是否可以立即撤回,让货物自由进出!”
“捕拿店东的举动应请立即禁止!”
“店员工会究竟受不受党部的指挥?商民部是为商人谋利益的,究竟对目前的风潮抱什么态度?”
“农军很引起人心恐慌,应请立即调开!”
“…………”
方罗兰看见群情如此“愤激”,很觉为难;他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始终没有确实的答复。对于这些实际问题,他有什么权力去作确定的答复呢?他果然应该有他个人的意见,并且不妨宣布他个人的意见,然而不幸,似乎连个人的意见也像自己无权确定了。他仿佛觉得有千百个眼看定着自己,有千百张嘴嘈杂地冲突地在他耳边说,有千百只手在那里或左或右地推挽他。还能确定什么个人的意见呢?他此时支支吾吾地在店东的代表前说了许多同情于他们的话,确也不是张开了眼说谎,确是由衷之言,正像前日群众大会时他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赞助店员的话一样。
也不仅方罗兰,许多他的同事,例如陈中,周时达,彭刚,都是同样的心情,苦闷彷徨,正合着方太太说过的几句话: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是对的。……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
这种空气,持续了短短的四十多小时,然而城里已经发生了新现象:谣言更加多而离奇了;匿名的小字条不但偷偷地贴,并且也飞散在市上了;童子团和流氓厮打的事情甚至一日数起了;罢市的风声又有流传,老婆子们又忙着上杂货铺了。全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恐慌时期!
幸而省里的特派员史俊亦就到了。这正是胡国光一交跌入“革命”后的第四天的下午。这位史俊,并不是怎样出奇的人物:略长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一张平常的面孔,只那一对眼睁大了直视的时候,还像有些威风。总之,就他的服装,他的相貌,他的举止,种种而言,这史俊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人物。然而恰因来的时机关系,他便成为大众属目的要人了。
因为到时已是午后六时,所以当天只有林子冲和孙舞阳会见了这位特派员。他们在省里本已认识。但翌日一早,就有许多人找他。差不多党部和民众团体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各人都准备了一肚子话来的,不料成了个“不期而会”,弄成不便多说话。
“经过的情形,昨天有林同志详细讲过了;”史俊把谈话引到本题。“兄弟是省工会专派,省党部加了委的;此来专办本案,带便视察各民众团体的状况。逗留的日子不能多。今天可巧大家都来了,我们先交换意见,明天便开个联席会,解决这件事。”
但是来客们并不提出意见,只有消息;他们把各种各样最近的消息——各种人的态度以及谣言,充满了史俊的耳朵。至于意见,他们都说特派员自然带了省里的“面授机宜”来的。
这位史俊绰号“大炮”,是一个爽爽快快,不懂得转弯抹角,也不会客气的人儿,他见大家没有意见,都推尊他,便老老实实说:
“这就更好办了。省里现在对于店员问题,一加薪,二不得辞歇店员,三制止店东用歇业做手段来破坏市面。汉口就是这么办。外县自然采用这原则;所出入者,不过是小节目,譬如加薪的多寡。”
来客们有的愕然了,有的露出喜气,也有的并无表示。林不平和陆慕游几乎鼓起掌来。陈中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有话,但亦不说。
“舞阳,忘记告诉你了,赤珠有东西送给你。”
史俊忽然回头对坐在左首正玩弄她的白丝围巾的孙舞阳说。赤珠就是史俊的恋人,孙舞阳以为一定同来玩玩的,却竟没来。
孙舞阳将她的媚眼向史俊一瞥,微笑着点头。
“但是,史同志,”陈中忍不住不说了,“听说店东们聚会过几次,准备积极反抗,誓不承认店员工会的三项要求呢。昨晚已有传单散发,今天早上,我也看见了。并且土豪劣绅从中活动,和店东们联络。敝县的土豪本就很有势力,能号召千把人。他们新近收罗了几百打手,专和党部中人及民众团体为难。刚才史同志说过省里的办法,自然应当遵照,但省里有大军镇压,办事容易,敝县情形,似乎不同。如果操之过急,激成了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