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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泥日-第46部分

小说: 泥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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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娟出手术室,天已全黑。那家伙一边锁手术室的门,一边对天一说:“明天

再来。还是这时间。来早了你自找麻烦。来晚了,我也不恭候。回见。”说着,提

起两个被蓝布套罩严实了的鸟笼,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棵大白菜,回家去了。

“走吧……”天一去搀扶玉娟。他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为他遭了罪的玉娟。

玉娟不动弹。低着头,倚在近门框的墙边,索索地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小

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吗……”天一嘴发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来,身边的挎包里

还预备了几个生鸡蛋、四两红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请教,听说一出手

术室,就得给女人喝两个生鸡蛋。在蛋壳上,一头凿一个小洞眼,尔后叫女人仰起

脖子,稀里哗啦地吸。再用烫烫的水胞一碗排叉,撒进两把红糖,再拿个大碗,扣

住,严严地炯一会儿,趁热用筷子挑来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着,等汗自己

干了,给女人裹上块头巾,再上路。但这会儿工夫,他全记不起来了。

玉娟只是龟缩着。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拧过身去,哭了。

原来,刚才那家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没给玉娟做那手术。只是用镊子夹

着酒精棉替玉娟细细地擦。他说高压蒸煮过的手术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术今天

还做不成。今天只能给你消消毒。天一马上找到那家伙的家。家里也挂满了鸟笼。

天—一声不吭先踩扁了两只用蓝布套遮严实的鸟笼,尔后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说,

把他拖进大杂院一旁僻静的夹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队当过五年侦察兵。这一手,小

菜一碟。

“你这是干啥哩?”那家伙觉得手腕已接近骨折,疼得想嚷。但肖天一不许他

嚷。

“去替我侄女把手术做了。明天你爱擦谁擦谁去!我侄女明天没工夫再来伺候

你。还不许你在我侄女身上出半点差错,留半点病根儿,跟我玩这哩格儿隆,我叫

你全家好瞧!”天一松手,那家伙倒退十八步。

这一回,肖天—一直在手术台边上监督着。但他一直没敢往亮处看。听着玉娟

一声声的挣扎,哀求:“幺叔……幺叔……你出去……出去……”他渐愧地悔恨不

已地闭上了眼。后来,他抱起玉娟,向卫生所大黑门走去。苍白的玉娟挺沉,也挺

轻。

……马车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砾。板土、碱蒿、猪灯笼草组合的漫坡,托起远

去的大路。天一把车棚后门脸上的布帘子卷起一点,让玉娟远远地看一眼索伯县县

城里的灯火。长这么大,她真还没来过县城。大来到县中上学,她跟在马车后头,

送了好远好远。从来没人问过她一声,是不是也想进县中。城区里的灯光白明明闪

烁。苹果花……苹果花开几月白?她突然觉得心酸。小肚子里又一阵阵隐疼。

“我要死了……”她轻轻地对幺叔说。泪珠无声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后。他

们必须在固集海子那一片干涸了三百万年的卵石滩上露宿。卸罢套,让加了脚绊的

马们,在一旁安详地嚼它们的晚餐。除了干草,还有一道主莱——干豆。他俩便并

排躺在大车排子上,盖着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垫起暄软的干草和皮褥子。听远处,

寒气冻裂了老树。那一声声的喘息,仿佛汪得儿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没吱声,他替玉娟掖紧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头,让自己尖削的鼻

尖,正对着弯拱起的苍穹。他不知道该恨谁,责怪谁。也许该恨那年不该得罪了团

司令部的那位军务股长。政治处的干部股长。后勤部的膳食股长。他本可以留下。

他已提了干,当了连长。他还年轻,满可以再在部队里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拟的转

业名单里并没有他。只是到了最后一分钟……也许该恨自己不该听了大哥的话,去

争哈捷拉吉里镇党委的这把交椅。县安置办原意是要让他去新开的那个矿上去当矿

长。或副矿长。但总有一天会让他当矿长或局长。他不想干。他想去县剧团。他羡

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变幻的灯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几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不喜

欢去左右别人,摆布别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鲜沾上的那一档子事,绝不会把镇党

委这差使推到他头上。大哥会自己干的。现在只有这个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

哥早想妥了的。年轻,有文化,当过兵,又是个连长。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这

老七最聪明,见识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厌烦那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厌烦看着别人的脸色

说话行事。厌烦心里有七分,脸上只能表三分,嘴里更只能说半分,或者什么都不

说,最好。他厌烦对谁都点头。只说些于瘪的原则的话。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

见血见响见火星。他厌烦干涉别人。他不懂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各奔一摊——只要他

不伤害别人,不欺骗别人,不侵占别人。

假如他不厌烦这一些,他就不会觉得哈捷拉吉里寂寞,不会觉得镇公所里的白

天黑夜太长太长,不会觉得土路旁的木栅栏太老太歪,他也就不会总去问那一块支

在木棍上晾晒的牛皮,为什么老在往下滴发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辘把裂了又裂。露

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儿林上空的黑雀群重复了又重复。后来,他甚至都怕看

见羊群。它们坦率、热闹、拥挤、忙活,但又随便被人赶来赶去。他知道自己不该

厌烦,但又忍不住要厌烦。镇公所里有他单独一间住房。值班用。开会晚了,不回

家。谈话晚了,不回家。陪客晚了,不回家。统计表格晚了,不回家。闲聊乱扯晚

了,不回家。不想回家时,不回家……不回家,大哥心疼他。常叫家里做些好吃的,

给他送去。常常是叫玉娟送。总是送晚上那一餐。一荤一素两个菜,再加一碟下酒

的肉皮冻或水煮花生豆。拿干净毛巾盖上,提着它们,慢慢走进镇公所。家里的好

酒都留给他喝。大哥说:“费一天脑子了,叫他提提神吧。”玉娟总是在一边静静

地看么叔喝。送汤,怕路上撒了。汤就在镇公所的煤油炉子上做。做了两回,玉娟

说,煤油炉子做的汤不好喝,有煤油味。就从家里带一个炭炉。幺叔说,傻丫头,

煤油燃烧,跟那汤还隔着一层金属锅哩,煤油味怎么进得到汤里去?她说,进得去

进不去,我怎么闻着老有那股子煤油味?他说,那是煤油在进行不充分燃烧时,有

一部分煤油燃气分子被挥发到空气中,又被你嗅到鼻子里去了。她说,既然燃气分

子会被人鼻子嗅进肚子里去,它怎么就不会拐个弯钻到汤锅里去?他只好笑了,帮

她一起支炭炉。笑完后,他感到轻松。他给她讲“燃气分子”。讲“气体扩散”。

讲“嗅觉神经元”。讲“煤炭总有一天要挖完”。讲“太阳也总有一天不会再那么

烫”。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愿意听。不只是因为,除了么叔,再没人跟

她讲这些。她愿意听,还因为她可怜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小叔。镇上人人都羡慕他。

她可怜他。她知道他不愿待在哈捷拉吉里。但为了肖家,他必须留在哈捷拉吉里。

她也只能待在这里。

有一天,下大雨。他打回电话来,叫家里别给他弄晚饭了,但她还是给他做了,

又送去了。那一天,假如玉娟像往常那样,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他吃,到底也不开

口,他一吃完,乖巧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提起饭篓赶紧走;假如她不羡慕他那些

年在外头的生活,从来没轻轻地要求过他给她讲讲;假如那天镇公所里不是那么静,

那么黑,雨又下得那么响,她全身的衣服都塌透。他拿毛巾让她擦脚,拿自己的军

便服给她换。她害臊,转过身去。他出了屋,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油灯光透过格子

扇门上的窗户纸,艰难地在廊檐下做成半个朦胧。他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去关上镇公所大门。沉重的木门生涩地往一起合,轰轰隆隆,吱吱嘎嘎。他

在整个镇公所里绕了一圈,他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敲,去推。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

么要急于证实偌大个镇公所,的确再无旁人。后来,他在做会议室的大堂屋里站了

许久。原先的红砖地,是他让人换成了水磨石地。一下雨,便泛潮,便紧着往上透

阴凉。曾有过的大师椅、花揪木虎茶几、螺钢镶嵌大案桌,自然早就换光。他讨厌

这种老里老气、冷冰冰的僵硬。他让人从镇中心小学借来几张旧桌椅。他宁可要它

们。现在,他站在这些桌子前,强使自己镇静。假如那天他真能镇静下来,再不回

那屋;即使回了,进屋前能得体地先问一声可不可以进;等里边那一阵忙乱的衣衫

声消失,再慢慢推门,……假如那天,玉娟利索一些,把该换的早换了,该扣的早

扣上,她不是那样地犹豫磨蹭为难心慌,没有卷起裤腿,当幺叔猛地推门进来时,

慌张得怎么也扣不上最后两粒纽扣;假如这时他不走过去,不想做一件要跟所有的

人都过不去,特别是跟自己过不去,跟玉娟过不去的事;假如他没“假惺惺”地对

玉娟说那句话:“傻丫头,咋的了?我来替你扣……”假如所有这一切“假如”都

不是假如,第二天,玉娟不再理他,不再到镇公所来,不再正眼瞧他,不再觉得他

可怜,不再愿意听他讲“太阳总有一天也不会再发烫”,她没有在躲闪推拒挣扎哀

求的同时又紧紧地抓住他……那么,结局又会是怎样?

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为什么?

老天爷,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过不去呢?

“我要死了……”玉娟又轻轻地哭道。

天一闭上了眼睛,胸底兀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呜咽。他连连颤抖了几下,眼角便

有滚烫黏稠的火,往下烧灼。这湿的火流,淌过他坚韧黑亮的脸面,渗进鬓发间,

甚至窝集在耳蜗里。有的直接消进嘴角,一股成苦的辛辣。换一种身份,他这时应

该、他也会去紧紧搂住为他受苦了的玉娟。他要对她说一千种最好听的话。让她沉

浸在对他俩曾经有过的最激动的甜蜜的回忆中。他要向她许愿。他要让她索取。哪

怕狠心敲诈他。他要亲她,求她别再哭了。事情过去了。上帝把所有的苦处都放到

了女人肩头上。他看到了。他懂得了。他没法来替代她,但他会终其一生地小心翼

翼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的……

但这会儿,他连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碰她。一种深重

的罪孽感缠绕了他,压迫着他。这是比愧疚更深重的怅惘。

他曾经想理智地结束。他曾经试着跟别的女人来往。镇公所里有好些个从粮库

调来帮工的女办事员。在成立镇公所以前,粮库是哈捷拉吉里村惟一国营单位。它

们是“国库”。代表国家在这儿收购贮存粮食。还有一个女办事员是从镇中心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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