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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泥日-第4部分

小说: 泥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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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并去做出合理的判断,弄明白自己究竟想往哪儿闯。十二个土堡,分布在方圆

十二公里的地面上。他常常把这些土堡当做自己家门口的木台阶。他常常想着把脚

远远地伸出去,伸到阿伦古湖里。他想念那水的生腥,水的冰清,水的波纹,水的

飘摇……想念阿伦古湖畔遮天蔽地的芦苇丛。那般厚密、静谧和旷达……只是不软

和。不收缩。不干涸。不温热。

爹走上木台阶。天放没动弹。

爹把一碗家里私酿的酸酒放在了天放身边。

酸酒泛着浅棕色的泡沫。这是一种黑得像牛血一样的酒。

“我不喝。”

天放站起来要走。

“陪我待一会儿。”

“我没工夫!”

爹反转手一把摁住他。爹的一双手还是很有点力气的。

“那姓朱的还跟你叨叨了些啥?”

“人家现在是我们的指挥长!”

“指挥长算个鸟!”

爹吼。

天放愕愣。

爹掏出一把紫砂茶壶放在天放脚边。

“替我把这带给姓朱的。就说我多谢了。”

“人家指挥长是想不通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委屈自己。人家不稀罕你这鸟尿壶!”

天放跳了起来。

爹不做声了。他脸色瞬间发了青。闭上了眼。他一拳砸碎了那把也许只不过是

仿制的但仍非常昂贵的紫砂茶壶。茶壶碎片弹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旋。

带着紫褐的陶土的雍容浑朴厚拙光润。空气已完全被橘黄的晚霞映染透明。

这一夜,自然睡不着。我还能做些啥呢?他真想扒光了自己,就那样躺到院子

里去。咬一口苦涩的树根。第二天大早,他去存放腌鱼的地窖,清理那些已经开始

霉烂的旧桶。这两年,天放爹每年仍在腌鱼。自己家吃一点,也卖一点。但只要腌

够了那个数,能挣回下一年的油盐钱、烟钱、棉线钱和布钱,他决不再多腌一斤,

也决不再多赶一回集。桶总有剩余。还是天放离家前做下的。

天刚麻糊糊地放出些靛青,郁塞了好些天的地气,涸湿地化作一团团浓雾,从

树林子背后,从槽子沟的弯道里、从阿伦古湖时时涌动的湖面上、从丛丛密密的苇

荡深处,向低湿的高燥的起伏的不起伏的喜欢它们的或压根儿也不喜欢它们的场所

漫盖。时而稀薄轻柔,时而浓稠滞重,时而捎带阴凉的小风,时而沉闷得叫人惊厥、

窒息。五步开外,它能叫你啥也看不见。五步之内,大板房、老榆树也一概地消失。

离地窖最近的两个干草垛,从雾里艰难地露出它们干黄的坡顶,蠕蠕地好像在浮动,

并跟着那雾极慢极慢地远去……

老满堡城里也常有这样浓重的雾。但见不到这么干净的雾。那里的雾总是被煤

烟子和硫磺糟践得不像个样子。

头一阵雾推了过去,接着又飘来的一阵,就稀薄得多了。风也渐渐干朗起来。

这时,他突然听到,害后牲口棚旁边那个大草垛里,有声音响得细碎、急切。还有

人的急促的喘息。偷马贼?他赶紧抱过一把铁锹,蹲下半截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

向那出声的地方挪动。

这是一个很大的草垛。长长地堆起,对着一片开阔的草场,弯成一个半弧。一

个冬天下来,草垛当间,被扒出许多个凹洞有几段垛身挺不住劲儿,便倾斜。为了

不让它倒坍,就用些碗口粗的树杆儿支撑着。他那辆从老满堡城带来的加长槽子车,

就卸在这草垛跟前。

细细地瞧过。没人。

声音明明是实在的嘛。于是,慢慢直起腰,往前蹚一蹚。再听。声音发自槽子

车的背后。真怪了,槽子车喘起气来了,鞋壳里能酿酒了。

他攥紧铁锹,野猫似的逼近过去。他喜欢这种偷袭,特别是偷袭那些下流的贱

鬼,那些胡子拉碴、自以为是的新兵。他渴望听到铁锹把砸到一堆笨肉上的钝响。

他渴望看到他们抱着脑袋躲闪时的惊恐。他决不饶恕。他想象自己左右开弓。他常

常需要这种痛快,顺畅。年龄不满二十,却已当上了新兵营管带的他,在抽打那些

不服管教、而又老改不了老百姓习气的新兵方面,全联队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下得了

手。

再往前逼近,他看见有几件灰灰白白的衣服撂在槽子车的厢栏上。还有裤腰带

和女人的三角头巾。他疑惑了。他听见女人的哼哼和痴迷的低语:“哦……老天…

…老天……”他还听见了一个男孩的惊慌和急切:“你咋了……咋了……”他听出,

这男孩便是他大弟天观。

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的天放,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个啥。但觉出,一男一

女,脱了衣服,还哼哼卿卿,肯定没于好事。但究竟不是偷马贼,不能一棍子砸到

一堆笨肉上,他有些失望。他大步向车后走,吆喝:“天观你狗日的,偷鸡摸狗干

啥呢?”

那窸窸声和哼哼声突然中止。很短的一个间歇后,又突然一阵忙乱,忙乱好像

地裂大崩前的逃亡一般。天观从车后冒出了上半身。他只穿了个单布褂,单布褂的

扣子都解开了。腰以下光裸着。满脸的惊恐、羞愧。头发上和褂子上沾着不少草屑。

天放呆住了,怔怔地咽了口唾沫。天观本能地去抓衣服。但天放已经明白过来

大弟在干一桩什么丢人的事,便更凶猛,更快当。他没跟大弟去夺衣服,他觉得那

太轻巧,完全不足以发泄他这一刻突然涌到心头的愤恨和惊愕。他去抓的是槽子车。

他一把拽住车的辕杆,用力一拽,便把几百斤重的车拽离了原地,并掀翻到一边。

天观只来得及抓下一件他自己的黑棉袄,本能地拿它捂住自己下身,尔后一猫身,

又缩回到草垛当间的凹洞里。

天色一时比一时明净。雾也只剩下些很淡的麻缕似的痕迹。圆圆的土丘更高地

隆起。在湖边零星散布的村子里鸡先醒,狗压根儿就没睡。倒扣在岸滩上的破船还

是发黑。许多条很小很小的死鱼,根本也没人要。

天观哆哆嗦嗦地求饶:“哥……哥……”

天放太伤心了。

你才十七岁。你怎么人牵着不走鬼带着飞跑?什么正事都还没干哩,就先使上

了这邪性!我离开这个家之前,咋跟你说的?我说,观子,我走了,上外头去挣钱,

这家就只剩你一个大男娃了。你咋说来着?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这么个明白劲儿?你才十七,就跟咱们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了,就跟个骚公

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撑草垛的树杆儿,使劲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动中,不断

往下坐。只要一撤去这些杆儿,草垛立马儿就会坍倒,这两个贱货就全埋在小山一

般的干草里头。那倒也省事了,清净了。

家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爹也走了过来。他从歪在一边的槽子车上,拣起那个

女人的衣服,向他们走去。大放拦住了他。

“叫那女子走。”爹低声说。

“没那么轻省。”天放狠狠地盯着爹手里的衣物。

“你要冻死他们?”爹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还要叫全村的人都来看这出好戏咧!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一个鸟儿子

才十七岁就学他那爹的样儿,跑糊道哩。这个家……这个家……”

“让他们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着牙吼道。

假如说,天放爹对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变故,没有一点自责的心理,也决不

是事实。但他总在安慰自己,多少年来自己谋求的不就是这一种没人管束的自在吗?

虽然,还不尽人意,又有另一种苦涩,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后悔,也不

能再后悔。眼前只有强撑住咬紧牙关,忍过那一阵几近虚脱的战栗和昏厥。他的确

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种种的勾心斗角中去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点平静。谁也

不来计较、打扰的平静。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儿子放不过他。不

能说恨这个儿子。也不能说常在防备着这个儿子。更不能说已经想到要依靠这个儿

子。他只希望,将来会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今天做爹的这颗心的。但眼前,他不能

忍受天放的不服。“让他们走!”天放爹又吼了一声,紧攥着那些女人的衣物,双

腿并拢,上身挺得笔直,两眼虎虎生光,仿佛当年在军官团受训时,习惯的那样。

天放当然不肯松手。尔后就发生了那桩谁也想不到的事。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打

过任何一个人的爹,竟甩起手,抡圆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个大嘴巴。不等天放从

疼痛和惊愕中醒悟,又一脚把天放端翻在地。接着,他很平静地打发走那女人,很

平静地护着天观,回屋去了。紧接着,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大妹没走。她抱着惊呆了的小弟,跟娘还站在草垛一头的拴马桩跟前。

娘闻声跑出来以后,便一直站在那根拴马桩跟前。一直也没敢往前来。她知道

自己往前去了,也不管用。无论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小的,都是个强梁,都不会

听她的。她知道这个家早晚要出事。她不敢让自己往下想。她甚至希望这个家出点

事。她知道有这种念头,罪孽。但又驱赶不掉这个念头。自从有了这种念头,她不

敢正眼看孩子们的爹。她改吃长素。她再不喝烧过的水。每天在这根拴马桩跟前滴

一滴自己的血人土。她甚至把二十年前留下的两件最值钱的衣服铰碎了烧给祖宗。

但这一切都没能赶走她的内疚、不安、自愧。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她一天天

地往下瘦,变得干瘪。她祈求上苍,别让大儿子出事。当她发现,她的这个念头比

起前一个恶念更加强烈时,她的心稍稍得到了些安抚。她总算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

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天放被打蒙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一根砍倒多年的杨树桩上。嗡地

一声,差一点炸了开来。羞辱的泪水立即糊住了双眼。脸面上火辣辣。天空也火辣

辣。耳膜上仿佛扎满了烧红的钢针。有好大一会儿,他脑子里完全空白了。他羞愧

得抬不起头。他羞愧的不是挨了爹的巴掌。他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无力阻止眼前发

生的一切。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愿相信自己甚至都无法制止自己的抽泣。等大

妹硬拖着愕愣的娘,也离开了这不洁的草垛,等场院里完全走空时,他才清醒,才

觉出这个家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了。他跳起来,冲上木台阶,从那檐下堆放工具的搁

板上,抽出一把长柄斧子。娘一头扑过来,抱住他,叫道:“天放,天放……天放

……”天放仿佛疯了似的,推开娘的抓挠,冲进了爹的屋里。

“你……你……你……”他拼着全力吼道。

爹这时脱了鞋,正盘腿坐在床上,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他斜起眼,瞟了一下

天放。他手心里顿觉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没动弹。

“你给我躲开!”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头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脸,身不由

己地蹦下床。但他没往外躲,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贴紧了那张供放香烛神

位的长案,双手在身后架住案边。掉在地上的水烟壶,听凭焦黄的烟水汩汩地从铜

烟嘴里泄出。

木床垮了。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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