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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泥日-第27部分

小说: 泥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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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逸踏实可靠。由四十多个老汉、八十多个精壮汉带头,先把跟大来娘最接近、

总说大来娘好话的三个婆娘捆起来,带到屠宰场那个早先关牛的栏圈里,扒光了她

们的裤子,让她们自己的男人狠狠用棍子榜了她们一顿。她们三个只好紧紧抱在一

起。栏圈里积存着多年的圈土。圈土堆得老高。土屹垃里净是牛粪牛血,还混杂猪

鬃羊毛。尔后的一天,他们又去紧紧团团地把天放家包围了起来,要天放家交出那

个黑高个儿的女人。他们说她准定就是那条比水桶还粗的黑蛇。祸害。

天放媳妇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个日子。头一天,她就把带来的那些零七碎八的

东西又搬进了她那依然还不能算太破旧的车篷子。她最后给大来喂了一次奶。她捏

住儿子的小脚趾,咬破一点点儿,轻轻舔了他一点咸咸的甜甜的血。天放不在。儿

子就是天放。她舔到的,留在心里的,便是天放的精血。她听见村民们威胁地大喊

大叫,砸她的篷子车。拆她的车厢板。划了她的枕头套。踩扁了她的柳条筐。挑起

她还没晾干的内裤。揣走她经常要用的枣木梳。寻找她轻易不肯让人见到的首饰盒。

把一锅她煮来准备留到路上吃的稠糜子粥和一罐大放爱吃的咸猪油全倒到羊粪堆上。

他们飞起砖头瓦片,砸天放家的屋顶门窗。扬言要烧掉天放家的马圈和草料房。并

且正经点着了四十八把火把,正告天放一家,不许再收容她。

她只有走出屋去。这些来抓她的人,平时几乎都对她说过“我可真有点喜欢你”。

她曾随便让他们隔着单裤触摸她滑腻的腿。女人们摸得很放肆,她们惊奇她皮肉的

细洁,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能跟她换了一张皮。男人们则总是装出只不过无意间才触

摸到她的样子,贪婪地狡黠地游荡。现在,他们却比着看谁能用砖块石头最先砸中

她的头和脸。四十八个男人举着双齿或三齿钢叉,这完全是捉蛇的装备。她的眼窝

被砸青肿,她的黑布篷被钩破口子。她不得不又退回到天放家的木台阶上,因为他

们在院子里全撒上了特制的钢钉铁钉,她的一双光脚,每踩过去一步,都会留下两

摊血。于是,包括那些很年轻的村民们一下都拥到天放家的房顶上,从她身后,用

神龛里刚取来的滚烫的香灰,洒到她颈脖子里。她抖得厉害。更多的木瓦被撬了下

来,并且带着早已生锈的铁钉朝她砸去。她再无退路。她的后背已经贴到天放家的

门板上。她这时多么希望听到屋里有人能对她说:“别慌,我们这就替你开门。”

她只需要进去坐一小会儿,让肩背上烫出的水泡。脚底的血口、脸面上的青紫所引

起的痉挛稍稍平复一些。她绝不想连累大放一家人。她知道即便为了天放,为了天

放的那一对亲子嗣、自己的亲骨肉,她也不能再在这个大木屋里多待。她希望有人

安慰她,说一声:“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可我们也挺难……”也就足够了。可门里

没有任何声音。天放爹不开口,也不许家里人开口。他只是紧紧守护住了孙子,不

许别人再去把她放进屋来。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乱子。她哀怨地抬起被砸肿了的眼皮,

她真想拿脑袋去撞那不透缝的板壁。

这时,她忽然间听到有个细小的声音叫她。她抬头一看,是天放最小的那个兄

弟,老七天一。天一从天花板里爬到台阶雨檐下的梁架上,焦急地向她伸出双手,

仿佛要拉她到梁架上去似的。

“嫂子,你真是条黑蛇,就现原形吧,就变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去吃了他们

……你快变呀……要不他们真会把你打死的……我不要你死……”他哭了起来。晶

亮的眼泪从他肮脏的尖削的小脸上一串一串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天一比玉娟只大四五岁。天放娘生他时已经够干瘪的了,完全渗不出一滴奶水

来喂他。他从小靠土豆泥和苞谷糊糊长大。大来娘来了以后,奶大来时,他总在一

旁馋馋地看着。他从小不仅没啜过一次亲娘的奶头,甚至都没在谁怀里认真躺过。

他们总是很忙,他只有干巴巴地躺在板硬的褥垫上,看着黑黑的房梁。大来娘不忍

心,总把他搂过来,塞给一只奶头,让已经七八岁了的天一,再补啜上这一课。所

以,弟妹里,自然就数这个老七跟大来娘最亲、最贴肉。

听天一这么一叫唤,大来娘的心,整个都碎了。假如连天放家的人也都相信她

是一条蛇,她还有啥想头呢?她强压住一阵突然涌起在胸间的呜咽,把手伸给天一,

爱抚地摸了摸他苍白清瘦的小脸。天一捧住嫂子的手,伤心地放到嘴里啜着。

“天一,好好相待玉娟,把她当你的亲妹妹……”她呜咽着。这些日子,她看

出,天放的爹,不管对她仍有什么样的怀疑、猜测,但对大来,却是十分上心的,

处处疼爱备至。她只是放心不下玉娟。她怕她长大后,也像自己一样,在天放家里

遭到另眼相待。

天放,你咋还不回来呢?

她只得走了。对渐渐逼紧过来的村民们,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碰我娃娃

……”她回过头,对天放一家人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天放,手背手心都是肉,

儿子闺女都是他亲血脉……”

她忽然不再哭了。她完全镇静下来。她把衣兜里没用得完的一个线团留在天放

家窗台上。她看见天放的几个弟弟妹妹在窗户板的缝隙里看着她落泪。她勉强地笑

了笑,流着泪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拾起女儿玩的羊拐骨,她要带着它一起走。人群

又开始向她逼近。她说:“让我自己走。千万别再逼我。”她双手抱住自己圆实的

身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放——”就向东头的大苇荡跑去。她紧紧捂住越

来越胀的奶房。她后悔。她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

……

村民们不许她向别处跑。网开一面,只许她进大苇荡。奶水儒孺地润湿了她衣

襟、裤腰,涸湿了她裤腿。奶水的清香,简直跟大来的胎发一样好闻。跑到大苇荡

边上,她才站住了,最后看了一眼天放家那旧得发黑的木板房,叫一声“天放”,

又叫一声“大来”;叫一声“大来”,又叫一声“天放”。尔后张开了双手,一纵

身,向大苇荡里扑去。

太平。许多年。不太平,又是许多年。谁能让永远不太平?可谁又能让永远太

平?

牛卧槽。慢慢嚼。大瓦房上跑马,胳膊腿上架高音喇叭。井轱辘摇把终于磨断

粗麻绳。北高坡走不完七八十来里。白土豆花开一年年。黑叶杨臭一年年。一年年

铁板硬的光脚老是深深插进那阴凉、那滋润、那酥软的泥土地里,再用力勾起所有

的脚趾头,让湿漉漉把整个脚背埋住。这又能咋着?荆槐丛里长起恁些苦豆子。大

蓟。铁路桥墩一搁准是十来二十年。山和荒原。落叶走向一伙再没人能把他们想得

起来的人。拼命拉响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双忽雷。一根根拴马桩倒像通天梯。这就

是八百里再加八百年的苍黄和玄机……

后来,哈捷拉吉里村一直有人这么说,那天大来娘向大苇荡猛地一扑那会儿,

的确有一条水桶粗的黑蛇蹿了进去。连那秃秃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说,那黑

蛇走得没那么痛快。它是慢慢往里游的。游得艰难,痛彻肺腑。它不时昂起头来看

天放家那大屋,嘴里还噙着女儿玩耍过的那块羊拐骨。但也有人说,她一扑什么也

没有了,只冒过一股青烟。甚至还有人说,她没有扑,也没有游,是慢慢地往下蹲,

好像被苇荡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淤泥地里去似的,就在原地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没人分得清谁个是真谁个是假。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当那天大来娘绝望地在大

苇荡边上喊出那声“天放”的时候,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枪打中了似

的,心尖上突然一阵麻疼,叫他挺不住。后来,他觉得心慌,坐立不安,怎么安抚

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总觉得听到了那一声喊叫。隐隐地隆隆地,使他浑身

胀满。那一刻,他直想胀大了伸到云头里去,同那声音会合。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直瞪住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

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和枯树一般。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都同样硬撅。

天放记得大来娘还有一双水红面子的绣花布鞋,洗得于于净净地放在炕头那一摞漆

皮箱子上。

天放赶回村去,在大苇荡里整整找了三天,到爬出苇荡时,他连咽唾沫星子的

力气都没有了,想哭都哭不动,一头栽倒在岸坡边的草棵里。他的脚他的腿全让苇

茬子割破扎透,衣服也撕扯成了条条缕缕,嘴唇上起了焦皮,脸盘子上挂着一块块

干巴了的碱面。

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来娘。她也再没走出过阿伦古湖的大苇荡。就在她走

进大苇荡的这一天,哈捷拉吉里村,整整刮了一夜的西南风。

他知道他今生今世再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了。打头一次见到她,他就觉出,他要

的人,就是她。只能是她。他是个好强的人。但总得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想懈劲露

怯骂娘耍赖不想干也实在干不动干不了干不好,只有砸锅卖铁剁下自己的脚指头给

人垫床腿的时候,还能坦然地安慰他:“着什么急,天塌了还有我这大个哩!手里

有漏勺,还怕捞不起干的来?怎么就不能活咧!去,天亮当天黑,踏踏实实给我歇

着去!”她就是这么个人。她总能给他劲儿。他愿意在她面前低头,完全放松了自

己。她煮出滚烫的冒汽的热毛巾;敷贴在他那总有老伤的后腰上。她叫他四肢巴叉,

放平在炕上。她光着脚,站在那滚烫的湿毛巾上,一蹦一跳地踩他的后腰脊。她知

道经她这么一踩,他那板结住的腰就松快多了轻活多了。每次她的脚底板上都会烫

出许多水泡。可她还踩。她把十二孔火墙烧得手不敢摸,她把十二条手巾轮番扔进

开水锅里煮。轮番用这些毛巾再抽打他。从他每一个汗毛孔里逼出寒气。病气。丧

气和晦气。于是那些亮晶晶的汗一遍又一遍地从他板极实实的身子上往下淌,也从

她圆圆滚滚的身子上往下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汗流到了她的汗上边。她还会皱

起眉尖,畅畅地哼哼着。窗玻璃隔开了外头的风和雪。热腾腾的水汽使他们更看不

清在风雪中使劲摇晃的树和山尖尖。他知道她比他聪明。她聪明到从来不让他觉得

自己笨。他俩没拜天地没换帖子没请大煤没求中人没吹喇叭没抬轿子没交杯就合爱,

可她从来没让他觉出他们只是一对露水夫妻。她会看相,可从来不给他看相。她总

能知道别人明天明年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来不说在他和她之间明天明年到底会发

生些什么。她只对他说:“好好过……我总是你娃娃的亲娘。”只有一件事让他觉

得别扭。她总想让他叫她一声姐。她的确比他大,但他总叫不出口。到分手的最后,

也没那样叫过她。他觉得对不住她,伤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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