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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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气温是四十六摄氏度。我这一只饺子真正掉在热锅里了。这一次到曼谷来,是否再一次变成下锅的饺子呢?我心里颇为惴惴不安。
然而,天公好像是有意作美。我们到的前一天,下了雨。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雨。据说,按时令现在还不是下雨的时候。结果天气不但不酷热,而且还颇有一点凉意。泰国的华侨朋友说:
“是你们把冷气从北京带来了。”
“是托你们的福,我们才带来的。”
大家哈哈一笑,出门上了车。
我脑筋里忽然又闪出了昆明的影子。那里的气候是:“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曼谷是不是也属于这个范畴呢?不管怎样,我们坐在车内,是并不感到热的。车外,大马路上,千车竞驶,时有堵塞。大雨虽晴,积水甚多。曼谷的下水道,以不能及时排水,蜚声全球。有的地方积水深达半英尺,长达几小时或几日。汽车走在水里,宛如中国江南水乡的小船。那些摩托车,由于体积小,能够在群车缝罅里穿来穿去,宛如水中的游鱼。一幅非常奇怪的街头景象。
我们终于来到了报德善堂。
到了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报德善堂是同中国宋代的一位叫大峰祖师的高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距泰国数千里,宋代距现在将近一千年。这一位大峰祖师——他的画像就悬挂在这里的会客室中——怎么会浮海到泰国来了呢?我心里疑团郁结。
原来这里面有一个相当长又相当曲折的故事。大峰不见于中国的《高僧传》。明隆庆《潮阳县志》、清乾隆《潮州府志》等书都有关于他的记载,但都语焉不详。民间传说颇有一些谈到他的地方。总起来看,大峰祖师诞生于宋吴越国温州,俗姓林,名灵噩,字通叟。生于北京宝元二年(1039年,一说生于1093年),卒年南宋建炎丁未(1127年)。中过进士,做过县令。年届花甲,才辞官出家。后来云游到了广东潮阳。他信仰的大概是当时颇为流行的禅宗。他行了不少善事,为乡民祈福禳灾,施医赠药,给灾民治病,同时收验路尸,施棺赠葬,这当然会受到当地贫困老百姓的敬仰。他还曾募化建桥,关于建桥的事,传说中讲到了,大峰祖师利用科学原理,把桥基稳置于江底硬地之上,使桥有了坚固的基础。总之,建桥一事,因为便利交通,为民造福,历来受到人民的称扬。一个名不见《高僧传》的和尚在当地却声誉极隆。祖师圆寂后,到了南宋绍兴年间,邑人建堂崇祀,名曰“报德堂”,八百余年来,香火历久不辍,这在中国佛教史上也是少见的。这个堂广行善事,诸如施茶、验尸、修桥、造路、赈灾、赠药等等,受到老百姓的赞誉,群众起而效之。岭表构建善堂崇祀祖师,几无处无之。战前统计,粤东共建善堂五百余所。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潮汕各县陆续恢复了大量的善堂。旅泰华侨中潮汕人占绝大多数,因此,报德善堂传往泰国,应该说是很自然的事。泰国报德善堂创建于1897年,距今已有九十七年的历史。这个善堂继承大峰祖师的衣钵,仍然是广行善事,其中包括收验无主尸骸。后来又有人回到家乡中国潮阳和平乡,把那里供奉的大峰祖师的金身迎至泰国,几经转移,最后修建了大峰祖师庙,颜其额曰报德堂,就在我们今天到的报德善堂总部的对门。
报德善堂与大峰祖师(2)
我们今天的访问算是非正式的,但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堂里面当然会有点宗教气氛的,但并不浓。办公室布置得同现代化的大公司一般无二。我们听完了主人的介绍,走出门来,想到街对过大峰祖师庙去瞻谒。但是街上的积水,比我们来时不但未减,似乎还有点增涨。虽然近在咫尺,但步行无法过渡。我们只能临“河”伫观。但是,决不是像庄子说的那样:“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整个对岸和大街就在眼底下,看得清清楚楚。被堵塞的汽车泡在水里,宛如中国江南水乡的小船,摩托车在船的缝罅里穿来穿去,宛如水中的游鱼。
我们伫观了一会儿,主人建议过一天再来,我们就转回了旅馆。
过了几天,我们果然又正式访问了报德善堂。雨早已停了,天已经晴好了。堂前的马路已经由“沧海”变为“桑田”。我们只走了几十步,就过了街,来到了大峰祖师庙。我以为这样一位受到万人崇敬具有无量功德的祖师,他的庙一定会庄严雄伟,殿阁巍峨,金身十丈,弟子五百。然而我眼前的这一座庙却同我国乡下的土地庙或关帝庙差不多大小。一进山门,就是庭院,长宽不过二十来尺。走几步就进了正殿,偏殿、后殿似乎都没有。金身也只有几尺高,真可谓渺矣微矣,无足道者。然而在这个渺小的庭院和大殿中却挤满了善男信女,一派虔诚肃穆又热气腾腾的景象,能够感染任何走进来的人,我顾而乐之。
在庭院中,一群妇女围坐在那里,把金纸和银纸折叠成方形、菱形的东西,不知道叫什么。我小的时候曾见过这样的金纸和银纸,多半是在为亡人发丧的时候叠成金银元宝烧掉。祭祖的时候极为少见,祭神的时候则从未见过。我从来没有推究过其原因。今天在曼谷大峰祖师庙,又见到这东西,但已经不是金银元宝的形状,于是引起我一连串的回忆与思考。难道是因为亲人初亡,到了阴间,人(按应作“鬼”)生地疏,多给他们带点盘缠有利于他们的生活(按此有语病,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姑仍用之)吗?不给祖先烧金银元宝,难道是因为他们移民阴间,为时已久,有的下了海,成了大款、大腕,根本用不着子孙的金银元宝了吗?至于不给神仙烧,原因似极简单。他们当了官,有权斯有钱,再给他们烧金银元宝,似乎如俗话所说的:“六指划拳,多此一招”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有点失敬。但是我既然想到了,就写了出来,我只郑重声明一句:我说的祖先是指中国祖先,与泰国无涉。我从幻想中走了回来,看了看只有几丈长宽的正殿里的情景。大峰祖师的金身并不太高,端坐在神龛正中。像前地面上铺着几个蒲团,上面跪满了人,都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的是什么经文,说的是什么话,谁也不清楚;但是虔诚之色,溢于颜面。神龛里烛光明亮,殿堂中香烟缭绕,大峰祖师好像是面含微笑,张口欲言,他在对信徒们降祉赐福。但是,我凝神观看,在氤氲的香气中,我又陷入迷离模糊,有点同刚到曼谷时的迷离模糊似乎相似,而实则极不相同。在缭绕的似云又似雾的烟气中,我恍惚看到了被大峰祖师赈济的灾民,看到了被他收殓的枯骨,甚至看到了他家乡的由他募化修建的那一座大桥,他今天已经成为把泰国的华侨和华裔紧密地同祖国联系在一起的金桥。我看到他微笑得更动人了,更让人感到福祉降临了。在这样的迷离模糊中,我走出了大峰祖师庙。
1994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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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午楼博士(1)
一个出身商业世家,自强不息终于成大功的人;一个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文化意识的人;一个自学成家,博闻强记的人;一个既通东方语言,又通西方语言的人;一个既工汉字书法,又能鉴赏中国古代绘画的人;一个既能弘扬泰华文化,又能弘扬炎黄文化的人;一个架设了中泰人民友谊金桥的人;一个把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紧密结合起来的人;一个悲天悯人,广行善事,广结善缘的人;一个待人接物处处有古风的人;一个年届耄耋而又精力充沛超过年轻人的人;总之,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不平凡的人。
如此众多的不同的甚至有些矛盾的气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世界上能有这样传奇性的人物吗?
答曰:有!他就是泰国华裔侨领大企业家和教育家郑午楼博士。
中国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又说“百闻不如一见”。在结识郑午楼博士的过程中,我又一次体会到这些俗语的正确性。最近若干年以来,我常常听到郑午楼博士的大名。我对泰国情况不甚了了,但因为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毕竟是有联系的,所以也想多了解一些。近四五十年以来,我曾结识过一些泰国朋友,比如著名作家奈古腊,北大教员西堤差先生和夫人,在华的专家素察先生,还有北大东语系一些泰籍华人:范荷芳女士、侯志勇先生、郑先明先生等等。从他们那里我对泰国的了解深入了一点。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到泰国去了解泰国,直接通过个人接触去了解郑午楼博士。
今年三月,机会终于到了。我们应郑午楼先生个人的邀请,来到了曼谷,参加由他创办的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我们头一天晚上飞抵曼谷,第二天晚上,午楼先生就在他那豪华的私邸中设盛宴,欢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美国参加庆典的客人:中山大学校长曾汉民教授和蔡鸿生教授,汕头大学校长林维明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高锟教授,香港大学前校长黄丽松教授,香港学界泰斗饶宗颐教授,台湾郎静山老先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教授,一时众星灿烂,八方风雨会曼谷。我同李铮和荣新江算是北京大学的代表,躬与盛会。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郑午楼博士同我一见面,就握着我的手说:
“你的著作我读过的。”
“???”
我颇有点惊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而且又不是一个行当,他怎么会读我的所谓著作呢?是不是仅仅出于客气呢?在以后的交往中,我慢慢地体会到:他说的不是客气话,而是实话。几天以后,我在国际贸易中心发表所谓演讲时,午楼先生竟也在千头万绪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拨冗亲自去听。这充分说明,他对我那一套对东西方文化的看法还是有兴趣的。
在这一天晚上,在入座就餐之前,郑午楼先生亲自陪我们,实际上是带领我们参观他的住宅和艺术收藏品。他女儿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欢迎嘉宾。这里的房间非常多,虽然不一定比得上秦始皇的阿房宫,然而厅室交错,大小相间,雍容华贵,巍然灿然,令人叹为观止。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我仿佛成了贵宾中的首席。他带领我们参观,总把我推到前面。我们跟着他看了大大小小的很多房间,把他收藏的艺术品一一介绍给我们。他似乎是着意介绍自己收藏的中国绘画和书法,这些珍品都装裱精致,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我记得其中有明代大画家唐伯虎和仇十洲的画,都是精品。记得还有张大千的画和于右任的字。他介绍这些精品时,从面部表情和整个神情来看,他对这些东西怀有无限深邃恳挚的感情,也可以说是他对整个中国文化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更可以说是他对他降生的那一块国土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事情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郑午楼博士(2)
谈到午楼先生收藏的书法精品,必须强调谈一点:他本人就是一个有精湛技艺造诣很高的书法家。这一点是我最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汉字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中汉族独有的艺术,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任何民族都是无法攀比的。山有根,水有源,树有本,汉字本身就是汉字书法艺术之根,之源,之本。没有汉字,就不会有汉字书法艺术。但是,稍微懂行的人都能知道,这个艺术并不容易。它已经有了二千多年的历史。从李斯写小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