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归梦满青山-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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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禁不住道:“怎么,是有旨意让我摆香案跪接谢恩哪?”
“那,那倒不是。只不过,只不过奴婢这几天冷眼瞧着,高公公那样子,仿佛是想主子给个回话。”
心中微微一动,转瞬又平息了下去,回话,他是想要我说些什么呢?
或者,我本来就该和其他的女人一样,当他是皇上,是天子,无论天上落下来的是什么,都该无比感恩的去仰望。
或者,是他一直以为,除了自己,他可以从容控制天下所有人的情绪,而我,则理所应当接受,理所应当软弱,理所应当无法割舍。
或者,还是该有这么一个时候,让他明白,无论事情还是人,总是会有例外的。
“主子,您这是……”小乔期期艾艾的低唤,将我从冥想中拉了回来,低头一看,才瞧见自己竟将桌案上的纸笺碰落一地。那么多缤纷斑斓的色彩,失去了光的润泽,竟也是一片平庸的暗然。
拾起刚刚送来的那一张,在留白的地方慢慢写上两行小字,伸手递给小乔道:“你去,把这个和前些日子收的那瓶露水交给高无庸,就说是裕妃,孝敬皇上的。”
小乔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出来。胡乱的福了福,道:“主子放心,奴婢这就去了。”
看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不想说破,只淡淡地道:“方才让你去找十三爷借几辆马车的事,就一块办了吧。”
“奴婢晓得。”小乔说着,冲我扬了扬手里的纸片,一阵风似的出了屋子。扬起的几滴水珠,顺着开合的门板滴落在青砖的地上,真的只是几滴嘛,怎么看在眼里,却像是把整个屋子都洇湿了一片……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①
同样是义山的诗,用作结束,或许,该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
带着孙太医收养的孩子们去春游,是早就答应了她们的。想跟十三借几辆马车,也是希望路上尽量少些麻烦。果不其然,怡王府的名头果真比通行证更佳的有效,从京城出来到房山,是一路畅通无阻。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吃亏的,不过是跟你拆兑了几辆马车,就非要厚着脸皮跟来,啧,啧,没风度……”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一边慢慢咂摸着手里的桂花酥糖,一边故意奚落着十三。
十三无奈的瞅瞅我,一脸苦笑着道:“我说娘娘,我这里是又陪人力,又陪物力,又陪体力的,怎么叫你一说,倒成了是我占了多大的便宜。”
我噗嗤一乐,忍不住道:“三陪男!”
“你说什么?”十三显然对这个陌生的称呼摸不着头脑,疑惑着问道。
抿了抿嘴唇,故作正经的样子解释道:“这是我们那的词儿,就是,就是说具有多项特殊技能的全能型人才。”
“是嘛?”十三轻轻反问了一句,满是一副极不信任的口吻。
“当然,当然。”我忙不迭的肯定了几句,顺便岔开话题道,“当初还真没想到这么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竟然都是孙太医家的地方,看不出,他还是个大大的地主。”
“可不是嘛。”十三倒也不深究,接着话茬说,“瑞之祖上,便家资殷实,到了他这一代,倒是更加的发迹了。”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道:“唉,早知道是这样,当初真不该这么快就答应他当老师,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报酬的问题,我也能攒钱买栋郊外别墅了,你说是吧?”
本以为他会大笑我财迷心窍,可等了等,却没有任何的回应。转过头,见他竟是怔怔的瞧着我,交杂的眼神里,仿佛欣喜,又仿佛是感伤。
我随手推了他一把,“都一把年纪的老太婆了,也值得你看得这么入神?”
他慌忙错开眼神,有些尴尬的说:“没,没有,只是很久,没见过你笑得这么开心了。”
真的是吗?
望着不远处蜿蜒于山间的溪流在断岩处陡然倾泻而下,自己心里竟也有些恍惚了。开心或者伤心,无非往事种种,有些记下了,有些遗失了,或者全部交杂在一处,不愿再提起。
“人家都说,上了年纪的人会变得心软,变得念旧,依着我看,你倒是越来越,硬气了。”他低着头,一副感慨万千的口气。
“瞧瞧,不过就是拿你的名头充充门面,又使了你们家些东西,就值得怡王爷下这样的考语?”我故意摆出一副轻松的口气,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如玉,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你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并不抬头,只是语气却加重了几分,“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你这话,也忒绝情了吧?”
……
辩解的话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可望着他那落在阴影里越发显得晦暗的脸色,竟是一下子全都忘记了。
他忽然又若无其事的笑笑道:“想起当初在婉晶娜瞧见你的那一回,看着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可一说话怎么就傻了呱唧的。后来又看你欢天喜地的整治吃食,心里便认定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该是欣然答应的。只是没想到,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还没开口,就被你直截了当的倔了回来,碰了自己个灰头土脸……”
“允祥,你……”没想到他会提起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心底一软,竟生出几分愧疚。
“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早早的吧你娶进门呢?或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轻瞟了我一眼,继续自顾自地叨念着,“不过这世上,终究没有卖后悔药的。别人说什么千岁万岁,还不都是胡扯。人生几十年,一眨眼的功夫,也就过去了。只是想着,能多做些让自己也让别人开心的事儿,少些遗憾,也就知足了。”
“允祥……”我又低声唤了他一句,只是依旧不知该如何接口。瞧着他那满头已见花白的发鬓,眼角渐深的纹理,竟有些微微的惊惧了。雍正八年的夏天,眼前的生命便会走到尽头,然后是雍正十三年,那个人也会,也会……我已不能再往下想。
“其实,人有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总不是心里想的那样。”十三淡淡的,继续审时度势的补上了一句。
春日里明媚的日光落在身前的地上,那一丛丛嫩绿的草叶正快乐的破土而出。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是在心底里寂静的回响……
是谁说过的,我所能做的,我真正需要做的,只是希望生命的每一天多一点阳光照亮天空,多一点鲜花盛开在路旁,多一点爱给自己所爱的人,多一点被爱温暖自己的心房。
恍然间抬起头,竟和不远处孙太医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那眼神,似乎有些闪烁不定,只一刹那间,便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①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这两句取自李商隐的《谒山》,全诗为: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讲的是时间流逝无法阻止,其中麻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仙,她自称曾在短时间内三见沧海变为桑田;由此认定沧海归属于麻姑,并想到要向麻姑买下整个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的意思是说,刚刚还展现在面前的浩渺无际的沧海仿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由此来体现时间消逝之快,比喻回首过去时的沧桑无奈之感。
其实我还看过一个更有趣的解释,文中的用意也是用它演化来的。相传麻姑是个能在短时间内能将沧海变为桑田的女仙,葛洪《神仙传》里说:有樵夫山中遇一仙女,自称麻姑 ,和他长遇长相知,携手不知年月。但此人不甘寂寞,重回红尘。在红尘中历尽苦处后,又想回去找麻姑,重回以往时光。结果,麻姑凝神一笑,只给他一杯冰冷的春露。
星辰碧落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抬眼扫过满屋子里横七竖八的书本,不禁无奈的笑出了声。这些个小女娃儿,还真是不好调教,不过区区二十几个字,背了一个时辰竟还是记了上句没下句的,可一说到下课,却全都一溜烟的跑了出去,真真枉费我这些日子的心思。这要是换作乐乐,还不早就……
乐乐……
挂在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脑海中便猛地滑入一片冰冷,将那些还来不及停滞的思绪,瞬间便冻住了,然后重重的,砸到心坎上,留下一块真实得几近虚无的空洞。四周是静悄悄的,但我却常常听得见那黑暗的空洞里痛苦的呐喊,那是我的女儿曾经存在却又消逝的地方,即使我不愿意去体会,不愿意去琢磨,却依旧无法抗拒内心里的某种感受。它就像一只潜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会时不时地探出头,张扬着洁白锋利的牙齿,把那颗脆弱的心撕咬得伤痕累累。
渐渐的,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一阵阵的风吹过,敲打着窗棱。在一个人的孤单和静默里,什么都不能想,却依旧会疲惫不堪,我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门窗映在地上的影子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又偷懒,还不赶紧做饭去?”随着一声戏谑的低喝,硬硬的扇骨便落在了我的头上。
“哎呦!”大叫着抬头一看,竟是十三站在面前,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我。
“王爷家里有的是厨子,凭啥非得要我给你做吃的?”一边揉着微痛的额头,一边禁不住对他侧目而视。
他忽然沉下脸,哗的一声展开折扇,不慌不忙的摇动着道:“你这辈子欠了我这么多,不是说好了都做成吃的还给我吗?”
“什么……”迷茫着刚要争辩,屋子里的景象却一下子幻化了,又是那一排低矮的厢房,窗格上都镶着铸铁的护栏。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每一次,我都看见自己站在那扇破旧的厚厚的木门跟前,只是门上那把生锈的大锁,却一次又一次,将人世间所有的希望与快乐都封印了。
突然间“咣当”一声,沉重的铁锁竟自动落下了,随着两扇门板吱吱呀呀的开启,我终于看见屋子里面是十三,斜斜的躺在地上,皎洁的月光下,瘦弱的四肢伸展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旁边还有一个人,散乱的目光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很远之外的某个地方,支离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反反复复的回响,“十三弟,你怎么,怎么就不等等我……”
那声音犹如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无助的抱住双臂,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似乎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如玉,如玉……”
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如雾气般散了开去,“允祥,”我气喘吁吁的抓住一只手臂,感觉无比的庆幸,“你没死,你没死……”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是啊,那只是个梦,我刚刚才见过他。”
“你……”
恍然间抬起头,望见孙太医温和的眉宇间淡薄的倦意,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赶忙松了手,低着头的道:“我总是看见他死了,白天晚上都是这样。”
他再自然不过的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屋子里暗黑虚无的空气轻叹了一声,说:“看如今十三爷的身子,也是捱不了几日了。”
“……”
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卡在喉咙里,甚至连呼吸也被阻隔了。我愣愣的瞧着他,第一次